從剛果的 soukous 談殖民與本土的競合、都會部族、SAPF 船貨運動
世界音樂,舊文搬運,人類學
原刊於何穎怡的大耳朵 2012.7.23
剛果強人獨裁者莫布杜
八百年前我就想寫這樣一篇文章,但是沒把握論述觀點可以很周延。但是昨日談 Joan Baez ,提到民謠運動與後殖民國家本土化運動的關係,終於決定要寫了,雖然,還是沒把握觀點可以周延。不過,「拋磚引玉」的作用大約還可以「遮醜」。希望大家勇於討論。
之前的潑文寫道:
為什麼民謠搖滾那麼容易跟政治結合?主要來自民謠必須向土地取材,因此,在後殖民國家,它還多添加了一些「本土化」的意涵,甚或「工農兵」色彩,有時還可以視為針對「廟堂式文化復興運動」的一種反動。(就是哪種階級才能掌握文化的定義權?)
儘管如此,藝術用以反映政治現實,掉入陷阱的機率很大。因為政治雖是「文化」背後的那隻手,但政治永遠不可能宰制文化的發展,文化之所以為文化,因為它的力量來自跟生活的有機結合,來自人民的選擇。
所以我們來談談剛果民主共和國(即金夏沙剛果,有異於首都為布拉薩的剛果共和國)的 soukous 音樂,以及 soukous 音樂的兩枚大將,一個是 OK Jazz 的 Franco ,一個是 Papa Wemba ,更重要的,還要介紹剛果民主共和國獨裁強人莫布杜( Mobutu Sese Seko )的非洲原真主義( authenticity ),透過他的鮮明例子,我們可以看到文化的形成與流動,與政治究竟是怎麼角力又融合。
我們先從八卦開始。 Mobutu
Sese Seko 這個名字只是簡稱哦,莫布杜的本名為 Joseph-Desir é Mobutu ,勾勒出他生長於歐洲殖民國家。當選總統後,他成為獨裁強人,推動「本土化」,改名為 Mobutu Sese Seko Nkuku Ngbendu Wa Za Banga ("The all-powerful
warrior who, because of his endurance and inflexible will to win, goes from
conquest to conquest, leaving fire in his wake ),讓我來翻譯一下:「大能戰士,堅毅不拔,意志不屈,志在征服,戰而再戰,行過之地,烽火遍野」。這一長串「讚美詞」的縮寫就是我們現今知道的莫布杜( Mobutu Sese Seko )。
非洲毛裝abacost標示了非洲原主義 。
文化原真主義
莫布杜是許多非洲「後殖民國家」獨裁強人代表。我特別強調「後殖民」。因為你看到這樣的字眼,就該知道該國的文化是混種,以本土多部族文化為底,混合外來殖民文化,再加上獨立之後「向左轉」或「向右轉」選擇的意識型態差異。
剛果一度叫薩伊,又改名回剛果,十六世紀時是葡萄牙人買賣黑奴的大根據地,後來納為比利時屬地, 1960 年獨立,經過數年內戰, 1965 年莫布杜靠著美國 CIA 支持,掀起政變,取得政權,他的獨裁統治一直維持到 1997 年。這幾十年時間裡,他跟許多後殖民、親美的獨裁者一樣,歛聚財富,清肅異己,鐵腕治國。
但是獨裁者很少是「單純的屠夫」,他一定有他政治上的魅力,往往靠著搬弄「民粹」,還能夾著龐大民意為基礎。莫布杜的法寶是標高「原真主義」,一切都必須回歸西方人來到非洲之前的樣子,唯有如此,剛果百姓才能找回自己的根。他勒令子民放棄歐洲姓名,改回非洲名,神父替孩子施受洗禮,如果為孩子取歐洲名,要面臨五年牢刑。全國百姓必須放棄西方穿著,改穿類似毛裝的 abacost 。漸漸的,他的「原真主義」升高為「個人崇拜主義」,他的話就是道路,因此他的臉孔出現在鈔票上,他的話被編成語錄,跟他崛起有關的地方都變成「古蹟」,他的照片每天佔據報紙的一版。
先來聽一首剛果 Mutuashi 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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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 soukous 看文化的競合
現在,我們要進入音樂主題。剛果最知名的當代音樂叫做 soukous ,這個字的語源來自法語,它是一種跳舞音樂,又叫作「薩伊倫巴樂」,崛起於二十世紀中葉,而後不斷擴散,一直到東非洲,所以又稱「非洲倫巴樂」。
soukous 的特色大約如下:
( 1 )吉他既抒情又有力,兼顧旋律鋪排與節奏推進;
( 2 )語言使用極富旋律性的林加拉語( Lingala );
( 3 )舞步為古巴倫巴舞步伐;
( 4 )以吉他取代 son montuno 的鋼琴,把拇指琴的演奏技法入其中;
( 5 )傳統的剛果和聲加上教會聖歌和聲;
( 6 )完整的管樂編制。
上面的特色解析,說明了一頁殖民史。先是 (2)Lingala 語,它是比利時殖民剛果以前,該地的四大語言之一,屬於統治階級班圖族的語言。語言學上,它屬於音調語言( tonal language ,國語就是音調語言,有四聲,英文為非音調語言,無 1.2.3.4..... 之分。音調語言,同音不同聲,就可以產生意義改變,譬如「我」「握」,音同,聲不同,意義就不一樣。反映在音樂上,它可以造成更多音韻的變化,讓旋律的鋪排更自由。)
來,聽一首 soukous 音樂
再往下看 soukous 音樂定義 (3) ,古巴倫巴舞步伐。倫巴舞是非洲黑奴到達古巴後,與當地印第安音樂、殖民者西班牙音樂相結合之後,所產生的跳舞音樂,與 salsa 等跳舞樂合稱為「非洲式古巴音樂」( Afro-Cuban )。剛果人接受它,跟它的非洲成分,應有很大的關係。
此外,西方科技也是一大因素。幾個當地的唱片公司: EMI 、 Ngoma 、 Opika 、 Cefa 與 Loningisa ,在六〇年代出版了一些 78 轉的倫巴舞曲。當地的 Radio Congo Belgie 則早自四〇年代便開始播放本地樂手的音樂。 Cefa 還自比利時聘請了吉他手兼編曲家 Bill Alexandre ,他帶了一把電吉他進入剛果,當時的吉他手都是刷弦,據說他是第一個將勾弦概念帶進剛果音樂圈的人,也影響了薩伊倫巴樂的面貌。
繼續往下看定義( 4 ), son montuno 是古巴音樂裡樂器即興對話,或者樂器與人聲即興對話的段落,它的即興表現是非洲式的領唱應答( call and response ),一人(或樂器)在前領唱,餘者對它的句型應答,合奏或合唱。薩伊倫巴樂以吉他取代鋼琴,乍看是西方樂器來詮釋非洲的領唱應答,但是它的演奏指法則來自拇指琴,又再度轉回非洲。先看拇指琴的演奏方法。
拇指琴是非洲重要傳統樂器,一般通稱 mbira ,在某些社會禁止女人彈奏,因為它是請神降神的法器。
剛果境內的原住民為匹美矮黑人,境內最大支系為 Efe 匹美人,他們稱拇指琴為 sanza 。 sanza 拇指琴是一個木板上排列九到十三弦,用拇指撥彈。比較講究的拇指琴,可用木製共鳴箱取代木板。中間一根弦為最低音,音階依次向外爬升,木板底下還有一個小洞,彈奏者可以用手遮住小洞,以控制音色。因此,根據拇指琴指法來彈奏吉他,可以想像它的撥彈方式,會跟西方吉他手不同。
至於定義( 5 、 6 )那就不難想像。世界各地的音樂變遷都跟西方教會脫離不了關係,傳教士先行,軍隊隨後而至,典型的本土音樂蛻變配方是「原住民音樂+主流民族音樂+教會和聲+管樂隊」,很多民族是被西方的船堅砲利攻陷時,第一次看到管樂器(軍樂隊),而後它被當地文化當成「威武」的象徵(譬如台灣的出殯儀隊)。
以上劈哩啪啦是在解釋文化的構成,往往不像大家想像的「強勢必定收編弱勢 」,它有時跟著軍隊,有時跟著信仰,有時跟著科技一起進來,但是你若仔細剝洋蔥,就會看到哦,它雖來自西方,卻源自非洲,哦,它雖以西方樂器呈現,但是演奏方式卻是非洲式,哦,它的和聲系統還「東西合」,究竟誰收編了誰呢?根據我多年的觀察,我必須說音樂絕對是「民之所欲」。現在來看 soukous 音樂裡的吉他表現法,是不是拇指琴的精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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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會部族與 SAPE
從莫布杜的原真主義到 soukous ,我們看到文化必定是一種有機發展,政治扮演一個角色,但不是全部角色。我們接著看跟? soukous 有關的 SAPE 服飾風潮,就可以看到文化變遷的複雜。
我們先來認識幾個字,一個是法國社會學者 Michel Maffesoli 所發明的詞彙「都會部族」( Urban
Tribe ),一個是 SAPE 服飾運動,一個是船貨崇拜運動( cargo cult movement ),最後還有「酷」( cool )的定義是什麼?
Papa Wemba 是剛果 soukous 音樂的國際大歌星。一九六九年,金夏沙的 Gombe High School 有一群學生聽到了西方的搖滾樂,將它的因素加入到 Soukous 音樂中,創造出有更多吉他對飆、更多響弦鼓,但是沒有傳統管樂編制,最重要的一個樂團叫 Zaiko Langa Langa ,其中有一個團員 Papa
Wemba ,他在後來自己組了 Viva La Music 樂團,成為國際知名人物。他有兩大特色,一個是被視為 sapeur (講究服飾的人,他都穿日本名牌設計師川久保玲、凡賽斯等人的特製服,被非洲青少年視為時髦的代表),另一個特色是他的音樂自美國的節奏藍調樂手 Otis Redding 取材,也在莫布杜於七十年代推動文化復興運動時,向傳統音樂取材,不僅如此,還穿傳統部落衣服登台表演。但是他後來成為用「服裝」向莫布杜開槍的人,他的 SAPE 服飾運動註定要名留青史,成為社會學家心目中最有趣的研究現象。
SAPE穿著是社會學家極感興趣的研究主題。
我們先從「都會部族」( urban tribe) 這個詞彙開始。它指的是都會地區一小撮人所共同「崇拜信守」的理念,這些人湊在一起,構成一個部族,跟移居都市的原住民部落區是兩回事。
剛果在三〇年代就有 SAPE 風潮,它是法文 La Societé des Ambianceurs et
des Personnes Élégantes 的簡稱,穿著優雅奢華的意思。它的來源正好解釋了「強勢文化」藉由政治經濟軍事各種力量,同化了在地文化,而同化過程裡,被殖民的人如何藉由地方特色保存自我。(@這些偉大名詞有個簡單的例子可以解說,就是麥當勞到了台灣,也得賣符合台灣人口味的炸雞塊。)
殖民時代,西方公司大量進口印花布與蠟染布到剛果,它們被視為是剛果社會向上流動的象徵。 1940 年代起,剛竄起的 soukous 音樂成為促銷這些布匹的工具,因為唱片公司老闆往往就是當地製衣廠或者雜貨鋪老闆,他們鼓勵歌手如此穿著,免費送衣,以促銷西方服飾。
當時的 SAPE 尊崇「三色原則」( three-color rule ),顏色可以鮮豔大膽,但是配色不能超過三種,服裝的剪裁、帽子與鞋襪,都是向西方剛輸入剛果的「電影人物」學習,特別是「幫派人物角色」。(如上圖所示)這個三色原則就是剛果時髦人物的自創風格。
先聽一首 Papa Wemba 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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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PE 運動到了六〇年代,完全翻新。 Papa Wemba 等大牌歌手到了巴黎、布魯塞爾(比屬剛果的關係)錄音演唱,帶回一箱箱昂貴的設計師服飾。他刻意宣揚 SAPE 奢華風,有人認為那是他對莫布杜「原真主義」的一種挑戰,因為莫布杜希望全民都穿 abacost ,一種不打領帶、短袖的西裝外套。不過,就像我們中篇所講的 Franco ,歌手與獨裁者之間必須「跳探戈」。 Papa Wemba 的音樂使用本土語言與本土樂器,這是對莫布杜的服從,奢華的表演服裝則是他個人主義的表現。
SAPE 被視為「都會部族」是因為它附加了「社會規範」。它有自己的舞蹈、宣言、規則,譬如十種最能展示設計師訂製服的走路方式。 Papa Wemba 被稱為「服飾大祭司」甚或「服飾教宗」。有時他的團員唱歌到一半,會把鞋子脫下來放在頭頂,讓觀眾更清楚看到品牌,然後繼續唱歌跳舞。
能夠成為 SAPE 的一員,自然地位崇高,有時,人們還花錢請這些穿著奢華、態度優雅的人參加婚禮、宴會,甚至出席喪禮,這是臉面有光的事。
「酷派當家」(Cool Rules)是我幫商周企劃出版的書。
最令社會學家感興趣的是 SAPE 的復興來自莫布杜的鐵腕執政時代,這是剛果百姓用來應付「崩毀社會」的方式嗎?你對大社會無法著力,只好做些令自己舒服的事,譬如省吃儉用買華服,讓自己鶴立雞群,同時間,又跟同屬 SAPE 的支持者維持競合關係,你的敵人不是政府,而是穿得比你更貴氣的人。套句研究「酷」( cool )是什麼的 Dick Pountain 與 David Robins 在《 Cool Rules 》書裡說的:酷,基本是一種個人主義的表現,它讓你既能突出自己,又能融入所屬團體。因為你跟他們一樣酷,但是只有你們彼此知道「誰比較酷」。
「優雅的重要性」紀錄片的劇照,圖為Papa Wemba。
根據《優雅的重要性》( 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legant )紀錄片的導演 George
Ampnsah 、 Cosima Spencer 的說法,這是「船貨崇拜運動」( cargo cult movement )的一種表現。
船貨崇拜運動被人類學家劃分在「本土主義運動」( Nativism )的範圍,就是一個社會面對強勢文化的同化壓力時,會回頭重新肯定原有文化。最著名的本土運動包括基本教義派,宗教復古,彌賽亞降臨,草根運動,千福年運動等。
基本上,船貨崇拜屬於「千福年運動」, 1935 年開始流行於澳洲托管地新幾內亞,當地人民相信千福年(或者黃金年代,幸福時代)時,奇蹟會誕生,亡靈會隨著大船大港,帶來大批屬於歐洲人的貨物,而後平均分配給支持這個信仰的人,後來它被泛指南太平洋地區反歐洲人運動的一環。
為什麼在兩個西方導演的眼中。 SAPE 有「船貨崇拜」的特質呢?因為非洲獨裁政治的表徵之一就是「大流亡」,有辦法的人都會設法逃到原來的殖民母國。因此巴黎與布魯塞爾的貧民窟出現許多剛果難民。 SAPE 運動到了這兩個地方,開出茂盛花朵,變成流行服飾學者、社會學者,甚至人類學者的研究主題。
文化學者明顯看到 SAPE 與嘻哈的 Bling Bling 有類似之處。同樣茂盛於貧民窟,同樣的誇富,同樣藉由服裝來宣示自己的優越與疏離。這兩地的剛果非法移民偷拐搶騙,或者日夜不停做血汗工,只為擁有華服。這種穿著的目的不在炫耀自己「融入高等西方社會」,而是返回故鄉時,可被視為「衣錦榮歸」,就像載滿歐洲財富的大船入港。
就是這種「奢華」與「貧窮」的並置,讓學者不斷研究「自我表述」的重要性,而由 Papa Wemba 一手掀起的 SAPE 運動,也就此奪得它的歷史定位,或者學術價值還遠大於他在 soukous 上的貢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