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嚇治療:為何恐怖片能夠一直進化並賺進票房》
原刊於2025.10.24日的《衛報》
原著:Anne Billson
翻譯:何穎怡
伴隨好萊塢喜愛的系列電影暢銷賣座,恐怖片成為電影業最後的創意堡壘,誕生了一波新世代的作者導演(auteur)[1]。
每個星期,我們地方上的影城就會有恐怖片。如果不是重新啟動的電影:《是誰搞的鬼》(I Know What You Did Last Summer, 2025),就是續集電影:《絕命終結站 血脈》(Final Destination Bloodlines, 2025),要不就是前傳《天魔:惡之初》(First Omen, 2024)、《噤界:入侵日》(A Quiet Place: Day One,2024),或者柯德標誌型人物重返:盧貝松的《德古拉:愛情故事》(Dracula: A Love Story, 2025)、吉勒摩.戴托羅 (Guillermo del Toro)的《科學怪人》(Frankenstein, 2025)。又或者砍殺電影(slasher)如《鯊人魔》(Dangerous Animals, 2025),裡面的連續殺人犯選擇的武器不是刀子,而是鯊魚。再要不然就是新一波恐怖片作者導演推出戰慄、瘋狂、超具創意、撼動電影時代精神的片子,譬如Ryan Coogler的《罪人》(Sinners, 2025)或Zach Cregger的《凶器》(Weapons, 2025)。
恐怖片透過隱喻、想像、敘事,一向處理主流電影斥之為太噁心、太難堪、太沮喪而迴避的人類處境冷硬事實,譬如死亡與腐朽。我們這個時代,浪漫喜劇(rom com)、驚悚片、動作片都拒絕撼動現狀,惟恐得罪厭惡風險的片廠,恐怖片卻配備奇特「武器」處理時代敏感議題,譬如移民:《異國陰宅》(His House, 2020);精神異常:《微笑2》(Smile2, 2024);有毒的男性主宰性:《隱形人》(The Invisible Man, 2020);人工智慧:《梅根》(M3GAN,
2023);異教崇拜:《仲夏魘》(Midsommar, 2019);狂熱:《異教詭屋》(Heretic, 2024);性別焦慮:《怪奇粉紅物語》(I Saw the TV Glow, 2024);陰謀論:《鬼面信號》(Broadcast
Signal Intrusion, 2021);視訊會議:《鬼弒訊》(Host,
2020);疫病:《哭悲》(The Sadness, 2021);生態:《地靈人劫》(In the Earth, 2021);政治:《國定殺戮日》(The
Purge, 2013);失智:《家靈》(Relic, 2020);懷孕與母職:《怨靈骨娃娃》(Huesera: The Bone Woman, 2022)、《懼嬰》(Mother’s
Baby, 2025),以及恐怖片歷久不衰、觀眾最愛的主題——殤逝:《鬼敲門》(The
Babadook, 2014)、《宿怨》(Hereditary, 2018)、《滿血復活》(Bring Her Back, 2025)等等。
在一個兩極化對立、制度解體、氣候焦慮、共享現實[2]崩頹的時代,恐怖片成為最能處理我們斷裂時刻的類型。一度知名影評人臭罵恐怖片與春宮電影只差一步,現在不僅大受歡迎,而且顯露它是21世紀最具定義能力的類型。
上一波恐怖片大盛放是1970年代,George A Remero[3]、Tobe Hooper[4]、John Carpenter[5]、Wes Craven[6]把這個電影類型在越戰、水門事件、反文化幻滅的時代,又拉又扯、尖叫拖出歌德風的過去,進入美國鄉村、購物中心、郊區世界,蛻變成能反映社會不安,以及對威權不信任的顛覆性電影。但是恐怖片有其週期,從創新到探索到循環使用到戲仿(parody),但是90年代,恐怖片陷入困境,產生模仿搞笑的《驚聲尖笑》(Scary Movie, 2000)、無用拙劣的翻拍如《鬼入侵》(The Haunting, 1999),到A咖導演的獵奇,自認觸及了前人不曾發現的潛文本,譬如《吸血鬼:真愛不死》(Bram Stoker’s Dracula, 1992)[7]、《瑪麗雪萊之科學怪人》(Mary Shelley’s Frankenstein, 1994)[8]、《狼人生死戀》(Wolf, 1994)[9]。
之後,一個邪惡的暢銷三部曲正好趕上千禧年,將垂死的恐怖片類型重新激活,衝飛進入下一個世紀。《厄夜叢林》(The Blair Witch Project, 1999)顯示低到可笑的預算,可以完全革命翻新電影這行,它巧妙運用網路為行銷媒介,並以人類對迷失叢林的原始恐懼取代昂貴特效。它不是第一個使用偽紀錄片[10]的恐怖電影,卻成為低預算電影獲得最具成本效益的重要策略。
與《厄夜叢林》同時,另兩部電影復興了人們幾乎遺忘的次類型——鬼故事,重新打造,投合了熟悉媒體的現代觀眾。M. Night Shyamalan的《靈異第六感》(The
Sixth Sense, 1999)讓另類現實(alternative reality)成為超具價值的毀滅性翻轉,成為21世紀許多恐怖與科幻電影的基調。然後日本暢銷恐怖片《七夜怪談》(Ring,
1998)裡一卷詛咒錄影帶成為新科技的不祥之兆,爾後這個概念以令人不寒而慄的翻轉,滲透到以社媒、網紅、人工智慧、暗網為主題的類型。
《七夜怪談》之後,DVD與寬頻網路的普及,讓西方觀眾有機會接觸非英語系的恐怖片,尤其是法國、日本、韓國,啟發Jordan Peele[11]、Ari Aster[12]之類的導演刻意汲用這種國際語彙,永遠改變了所謂的「美國恐怖片」、「西部恐怖片」的定義。法國的極端電影(Extremity)突破了銀幕尺度的極限,譬如《不可逆轉》(Irréversible, 2002)裡一個男人的臉被滅火器搗成血漿;《極限:殘殺煉獄》(Martyrs, 2008)裡,一個女人被剝皮至死。接下來的幾年,後來被命名為「血腥虐殺」(torture porn)的次類型恐怖片短暫將極端血腥推到一個極致,而後讓位給較不灰暗、觀者友善的鬼片、咒片、床邊妖怪片。這類血腥虐殺片包括《恐怖旅舍》(Hostel, 2005)、《人體蜈蚣》(Human Centipede, 2009)第一集,以及你絕對不想知道內容的《一部賽爾維亞電影》(A Serbian Film, 2010)。血腥虐殺片的影響力延續至今日,血流成河的《劊樂小丑3》(Terrifier 3, 2022)成本僅兩百萬美元,卻創下45倍營收,足以證明不受規範限制、盡情施虐的殺人小丑仍有市場。《劊樂小丑3》與Robert Egger的《吸血鬼:諾斯費拉圖》(Nosferatu, 2024)的票房暢銷,點出了恐怖片類型的新生態系統,那就是高階恐怖片(elevated horror)與剝削恐怖片(exploitative horror)[13]的競合關係。
恐怖電影靠著《厄夜叢林》╱《七夜怪談》等片證明創新也能賺錢,新一波浪潮的屈折變化點來自《女巫》(Witch, 2015),之後由《逃出絕命鎮》(Get Out, 2017)與《宿怨》鞏固之。上一波恐怖片位能創新的主題,這一波完成了,因為它的時機扣合網路強化的疏離感,以及我們對創傷的進一步了解(文化的或斷代的),恐怖片的獨特位置正好能處理我們的這種情緒。同時,新一波的作者導演也將恐怖片脫出剝削電影與午夜電影圈[14],進入藝術電影領域。Jordan Peele (《逃出絕命鎮》)、Jennifer Kent (《鬼敲門》)、Robert Egger (《吸血鬼:諾斯費拉圖》)不將恐怖視為獨立類型,而是創意工具箱裡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們放棄傳統的90分鐘長度,偏向史詩電影長度(後者多與暢銷大作有關),給自己足夠篇幅去探索主題、發展人物性格。
Jordan Peele的《不!》長達130分鐘,不只是恐怖片,更是西部、科幻、恐怖片。Jennifer Kent的《夜鶯的哭聲》(The Nightingale, 2018)不僅是講強暴的時代劇電影,也直指殖民主義。Ari Aster的《仲夏魘》147分鐘,是民俗恐怖片卻探索殤逝、創傷,以及搖搖欲墜的愛侶關係。Ryan Coogler的《罪人》137分鐘,是深南方歌德電影,卻混合時代劇、歌舞片、動作片與吸血鬼。(某些主流影評人沒能搭上Ryan Coogle將吸血鬼混合上述類型的列車,只證明他們對恐怖片的偏見積習難改。)
新一波的恐怖片作者導演熟悉類型的歷史,以這個知識為基礎,加入非公式化的曲折,讓觀眾的預期心理整個翻轉。除了片長的加長,Jordan Peele、Ari Aster與Zach Cregger這些導演也是創新先鋒,讓高階恐怖片(elevated horror)在技術層面顯見不同,譬如令人不舒服或者不自然的色調;打破觀影者舒適感的構圖,更大膽的,它們啟用加長的聲音空白或者對話的模糊空間,激發觀影者的不安甚或恐懼,而非仰賴連續性的突發驚嚇(jump scare)轟擊刺激觀影者。Zach Cregger的《宿劫》(Barbarian, 2022)講民宿(AirBnB)經驗,故事有意外恐怖的發展。雖只有相較簡潔的102分鐘,但是非傳統的敘事結構卻完全是21世紀風,製片單位選角的敏銳度大大提昇了緊張度。Zach Cregger的下一部電影《凶器》長128分鐘,裁減故事謎題核心(17位失蹤學童)的細節,而以多重視角敘事,最後在高潮點完美咬合,同時擁抱了幽默與恐怖,卻未落入恐怖喜劇格局。
新一波的恐怖片作者導演被影評人嚴肅對待,有時會以「高階恐怖片」稱呼,以示與昔日血流成河的廉價電影不同。當日舞影展、坎城影展、多倫多影展將恐怖電影納入正式競賽片,這種轉變算是板上釘釘了。它來自影評人的推波助瀾,年輕影評人取代了老派衛道影評人,前者的成長年代背景讓他們珍視恐怖片做為合格藝術的價值。不過,恐怖片也有助模糊藝術電影與主流的界線。恐怖片的獨特經濟模式——低預算卻能創造天文票房——讓作者導演有了其他低預算導演只能肖想的自由,也解釋了一向對風險避之惟恐不及的串流平台業者、片廠願意下注冒進大膽的恐怖片題材,其他類型電影,他們絕對不敢如此冒險。製片與發行公司如Blumhouse既能產製奧斯卡提名劇情片《進擊的鼓手》(Whiplash, 2014)、《黑色黨徒》(BlackKkKlansman, 2018),也能在偽紀錄片領域以《靈動:鬼影實錄》(Paranormal Activity, 2007)揚名立萬,主導Jordan Peele的《逃出絕命鎮》贏得影評口碑與票房勝利。點燃媒體對「後種族主義」美國的討論,也讓非白人與女性得以將自己的觀點注入往昔白人男性主導的領域。
另一家製作發行公司A24已經成為高階恐怖片代名詞,影迷與影評人都正襟危坐注意它們的新片消息發佈,不管是Yorgos Lanthimos[15]、Jonna Hogg[16]、Sean Baker[17],或者澳洲兄弟導演檔Danny Philippou與Michael Philippou,他們的超自然恐怖片《鬼手鬼手請開口》是幾年前影迷口耳相傳的暢銷作,最近推出的《滿血復活》以Sally Hawkins的表演為重心,恐佈到你下次再看《柏靈頓:熊愛趴趴走》(Paddington, 2014)[18]都會起雞皮疙瘩。
名單上的發行公司還有Neon,他們推出奉俊昊的《寄生上流》(Parasite, 2019)、《燃燒女子的畫像》(Potrait of A Lady on Fire, 2019),又能拍出Sydney Sweeny主演的修女剝削電影(nunsploitation)《鬼聖胎》(Immaculate, 2024),這電影是一則強迫受孕生產的隱喻(如果有這種東西的話)。還有扭曲的強暴復仇奇幻片《浴血狂花》(Revenge, 2017),以及戴咪摩爾主演、以粗暴殘忍讓全球觀眾吱叫出聲的《懼裂》(Substance, 2024)。我們也別忘了他們還有Brandon Cronenberg的《寄身殺手》(Possessor, 2020)、《歡迎來到極樂弒界》(Infinity Pool , 2023),他的父親是70年代身體恐怖片先鋒大衛.柯能堡(David Cronenberg)。
短短的六個月,Neon公司複製了相同的直拳組合,推出Osgood Perkins的電影《長腿》(Longlegs, 2024),Osgood Perkins的父親Anthony Perkins在希區考克電影《驚魂記》〔Psycho, 1960〕飾演主角Norman Bates。《長腿》講述FBI探員的夢魘探案,Nicolas Cage飾演詭異醜惡、異教崇拜的連續殺人犯。Neon公司借用《厄夜叢林》的宣傳行銷策略,放棄在電視播出昂貴廣告,改用神祕的網路影片、並以大幅告示牌刊登電影裡兇手用來預錄訊息的電話號碼。Osgood Perkins在這之後又推出《史蒂芬金之猴子》(The Monkey, 2025),裡面一個厄運角色說:「人都有一死,有人睡夢中安詳去世,有的人死狀恐怖,這就是人生。」
現今世界,現實生活遠比電影工業人想像的還恐怖與沮喪。根據好萊塢傳統,腐敗貪汙是由公正媒體揭發,而美國總統(最近的兩個飾演者是Viola David, John Cena)堅定地與正義站在一方對抗邪惡,但是這套公式已經行不通了。面對挑戰、焦慮、不斷往下沉淪的現刻,恐怖片可能是唯一能夠睜大眼面對的電影類型。如果我們真的活在《終結時分》(End Times, 2023),恐怖片提供我們庇護,讓我們的恐懼得以集體宣洩,得以在「銀幕與片長」的安全框限下,自由逃脫。
[1] 作者導演:具有獨特風格與強烈個人創作觀的導演。在恐怖片的領域裡,堪稱作者導演的包括希區考克(懸疑恐怖心理),David Cronenberg (科幻恐怖身體恐怖)、Dario
Argento (義大利Gallio風大師)、George A. Remero(活死人電影大師)、Jordan
Peele(恐怖喜劇)、Sam Raimi(Dead Alive系列,血漿四溢電影「splatter
film」導演)、Julia Ducournau(坎城影展得獎導演、身體恐怖)等。
[2] 共享現實(shared reality)在社會學上指個體透過人際溝通,對共同經驗產生相互感知的過程,是建立和維持社會關係的基礎。又稱「共識現實」。
[3] George
A. Romero 是活死人(living dead, zombie)類型電影大師,他一共拍攝了活死人系列電影五部曲,均深含社會意涵。第一部《活死人之夜》(The Night of Living Dead, 1968)是整個60年代最賺錢的獨立電影,翻譯成25國語言發行。
[4] Tobe
Hooper,《德州電鋸殺人狂》(Texas Chainsaw Massacre,
1974)與《鬼哭神號》(Poltergeist, 1982)導演,前者曾被英國《衛報》評為最偉大、最具影響力的恐怖片。
[5] John
Carpenter, 美國恐怖片大導,幾部極具影響力的恐怖片《月光光心慌慌》(Halloween,1978)、《突變第三型》(The Thing,1982)都出自他的手。
[6] Wes
Craven,恐怖片大導,《半夜鬼上床》(Nightmare of Elm
Street, 1984)、《驚聲尖叫》(Scream, 1996)及其後續三部曲導演。他在1972年推出的恐怖剝削電影《殺人不分左右》(The Last House on
the Left)是很有影響力的虐殺電影。
[7] 《吸血鬼:真愛不死》(Bram Stoker’s Dracula, 1992)導演為《教父》大導柯波拉(Francis
Coppola)
[8] 《瑪麗雪萊之科學怪人》(Mary Shelley’s Frankenstein, 1994)導演肯尼思.布拉納(Kenneth Branagh)是奧斯卡、英國影藝學院得獎大導,以莎翁電影聞名,另有票房大作《雷神》、《飆風戰警》、《哈利波特—密室》等。
[9] 《狼人生死戀》(Wolf, 1994)導演米克·尼高斯(Mike Nichols)曾導過奧斯卡得獎大片《畢業生》(The Graduate, 1967)。
[10] Found
footage,正式翻譯應為「尋得的佚失影片」,屬於偽紀錄片的一種,但現今多翻譯為偽紀錄片。
[11] Jordan
Peele,《逃出絕命鎮》(Get Out, 2017)、《不!》(Nope!, 2022)的導演。
[12] Ari
Aster,《宿怨》(Hereditary, 2018)、《仲夏魘》(Mdsommar, 2019)的導演。
[13] 剝削電影:興起於1920年代,1960-70年代隨電檢放寬開始盛行。剝削電影是一種以盈利為目的的電影類型,透過強調敏感、聳動的題材來吸引觀眾,例如性愛、暴力、毒品、種族議題等,通常以低成本製作並仰賴誇大宣傳。這類電影常常忽略電影本身的品質,但有時反而能吸引特定的粉絲群,並可能產生一定的文化影響力。
[14] 午夜電影(midnight movie):在某些文化背景下,午夜電影特指一種觀影體驗,例如某種特定類型的電影(如邪典「cult film」電影、非主流電影),通常是在深夜影院或特別活動中放映。這種場次可能會吸引特定的小眾影迷群體。 。
[15] Yorgos
Lanthimos是希臘大導,與A24長期合作,獲獎無數,包括《單身動物園》(The Lobste, 2015)、《真寵》(The
Favourite, 2918)、《可憐的東西》(Poor things, 2023),他與A24合作過最有名的恐怖片是心理懸疑恐怖劇《聖鹿之死》(The Killing
of a Sacred Deer, 2017)。
[16] Joanne
Hogg是英國女導演與劇作家,她和A24合作過《莊園魅影》(Eternal Daughter, 2022),由影后Tilda
Swinton一人飾演兩角。
[17] Sean
Baker,坎城影展金棕櫚與奧斯卡雙料最佳影片「《艾諾拉》(Anora,2024)的導演,他和A24合作了《歡迎光臨奇幻城堡》(The Florida Project,
2017)與《火箭男孩》(Red Rocket, 2021)。
[18] Sally
Hawkins 演的動物冒險片。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