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事:什麼樣的政府不給人民生命?

原刊於中時晚報時代副刊 (1995.6.27)蘭嶼反核廢料募款演唱會之前

時事反芻,舊文搬運

在反核戰爭裡,最不該被遺忘的主角是承受全台灣核廢料的蘭嶼達悟人(亦即俗稱的雅美人)。

將心比心。我們無法也不敢承受的東西,為什麼要丟到人家的院子?我深信人類不該做無法承擔後果的事情,否則,不是以鄰為壑,就是與地球為敵。

1995年,蘭嶼的長老們曾到台北立院參與核廢公聽會,我有幸幫他們籌辦義演馬拉松,募了七十萬飛機票錢與活動費,下面我是當年的紀錄。

他們在立院講的一句話,至今思起仍會流淚。

什麼樣的政府不給人民生命?

前言:八十四年六月,蘭嶼雅美族老人因台電將在蘭嶼核廢料場強行加蓋六條壕溝,搭機前來台北抗爭。)

六月二十二日上午十時,蘭嶼雅美族人搭機離台,返回飛魚的故鄉。沒有任何媒體注意到他們的離去,彷若他們的存在,只在全副盛裝出現在立法院陳情、監察院彈劫的那一剎那。

雅美人,被定格在盔冑、丁字褲、配刀、拼板舟諸種畫面組合上。

當攝影機再度忘卻他們,我們也終將忘了這個僅有三千人(現為4701)的民族,遲至一九八二年才享受了電能,顯然是配合核廢料國家儲存廠的設置。其後他們承受了九萬五千桶核廢料(現為133,728桶),平均一人分配到三十桶,其中又有多少桶已經嚴重鏽蝕,連主管單位的原子能委員會也不清楚。

說台灣本島人民忘記了另一個民族的存在,絕非聳言。六月一日,他們展開象徵性一人一石填平核廢進出的龍頭岩港,以抗議台電又將強行加蓋六條核廢儲存壕溝時,大批媒體記者擁進蘭嶼,機位一票難求,漢人經營的航空公司、觀光企業賺飽了反核財。

六月五日,雅美族六個部落召開會議決定北上抗爭時,所有的錢拼拼湊湊,才四萬元。

雅美族人平均年收入五千元,年消耗七百斤芋頭、一百三十斤飛魚乾,對一個原本就是低物欲的民族,十三萬元的北上抗爭來回機票,竟成不可企及的夢。

                                                                  〈蘭嶼之歌:台北啊台北〉

六月七日,蘭嶼旅台達悟(Tao,雅美語「人」的意思)同鄉會的希‧瑪拉悟斯

(漢名鍾啟福)請我幫忙募款,我們(水晶唱片同仁)一起在四天內敲定二十幾個不分族群、跨藝術領域的表演團體,找到了免費支持音響燈光的公司,決定在六月十六日展開長達十三小時的馬拉松義演募款。

十三日,我到達悟同鄉會去傳真新聞稿給媒體記者,發現他們手上擁有的媒體名單,大部份是曾去蘭嶼採訪六月一日填石抗爭運動的記者,其中,又有五分之四是駐台東的記者。

原住民自決運動要發出吶喊,找不到記者是常有的事。民進黨中央黨部原住民委員會的夷將‧拔路兒,就曾在一次弱勢新聞研討會中說,即使是他也不知道所謂的「原位民新聞線記者」在哪裡。

自立報系長期關注原運的女記者賀照緹熱心提供了「可能」的名單。我們就這樣對幾近四十個新聞單位發佈馬拉松義演新聞,包括我們知道一定不會現身的三家電視台。

後來的義演募了近七十萬元,消息傳回蘭嶼,族人都很興奮。因為原先以為機票錢毫無著落,民意代表決定自掏腰包北上抗爭,長老們就留在蘭嶼。對一個以部落長老為意見領袖的文化而言,因鈔票因素而使老人無法成行,是所有族人心中的痛。

十七日凌晨,我們結束義演,達悟同鄉會的人清點募款直至三點,說從未見過這麼多的「孫中山」與「蔣中正」。十七日,所有的人,有的支援靜坐抗議活動,有的去民主電台接受訪問,只留一個會計坐守七十萬元,一步不敢離,連出去吃飯都不敢,生怕「北上表達心聲的美夢」被竊。

十九日,雅美長老來了,舉行記者會,三家電視台沒人來,當天的晚間新聞卻有志一同地播了台電的說明會,表示核廢料非常安全。



                                                                                       許常惠採音「雅美族驅鬼歌」

幾乎所有的媒體都忽略了當天雅美族長老傳達的一個重要訊息,那就是此次的抗爭是「男人的事」。在雅美文化裡,這代表生死存亡的戰門,女人與小孩不在其內。

雅美人極愛好和平,以往雖有因個人紛爭、水利、漁場、耕地糾紛而進行「血仇團體」對抗,大多也是在糾集團體時,即以賠償了事。即使對抗展開,也是兩方先以一人一石互擲,不分勝負才以木棒互擊,如仍不分勝負,才有可能出刃互擊,並在流血的一剎那即停止動作,進行談判賠賞。

已故的民族音樂學者呂炳川採集的雅美歌謠中,便有擲石抗爭時唱的歌,對抗兩邊    的人還會警告對方自己即將丟出的石頭十分巨大,「血仇團體」搞到兵刃相見,非常罕見,因為雅美人認為天下少有理性無法解決的紛爭。

六月二十一日,我親睹他們唾棄暴力的文化。當天中視新聞的字幕打出「蘭嶼居民在立院發生肢體衝突」,事實上,當天他們為了顧及老人的安全,早早離開立院回到住處研商對策,發生衝突者應是環保團體與貢寮居民。

激忿的雅美青年,人手一張電話卡,排隊打進中視新聞部抗議。他們氣忿的是雅美人被抹黑了,儘管漢人施諸於他們的待遇,打上千場架都是應該的。

雅美老人記憶所及,他們已經數十年沒有「男人的事」了。這場「男人的事」是六個部落共同決議,戰至最後一兵一卒,在所不惜。



                                                                   許常惠採音「雅美族頭髮舞之歌」


二十日立院公聽會上,一位老人吟唱道:

我們雅美族的小孩一樣要當兵,如果中國共產黨打了過來,我們豈有袖手旁觀的道理。什麼樣的政府,不給人民生命,卻要相殘?我們這一群「沒有用的、卑微的人」今日到這裡來,只想請中華民國政府將天上的烏雲移間,還給我們原本清新的島嶼,讓我們的後後代代得以生存。我是一個老人,身上充滿怪病,族人有人瞎眼、有人跛腿、有人得了癌症,海中的魚愈來愈少、地上的植物長得非常奇怪,我們已經變成難看的人。

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公聽會,主持會議的立委淚流滿面、攝影記者頻頻拭淚,文字記者哭得無法下筆。

公聽會結論是儘速組一個核廢料桶鏽蝕調查小組、台電要照當初的承諾於公元二OO一年將核廢料全部移出。至於禁建六條新的儲存壕溝,連主持公聽會的立委都說,在聯席院會中抗爭成功的可能性極微。

雅美青年郭建平一再強調這是一個民族與中華民國的抗爭,回到蘭嶼,如果台電沒有善意的回應,他們將填平海港、以水泥封閉儲存廠的大門並逕行斷水、所有鄉公所的職員全面響應癱瘓行政系統的罷工、學生罷課、晒飛魚乾鋪滿飛機降落的跑道,並向國際原住民組織控訴台灣政府殘殺雅美人。這一連串動作,將在「雅美民族議會」之名下行使,讓蘭嶼封鎖起來,回到殖民勢力入侵蘭嶼以前的狀態。


                                                                               許常惠採音
「雅美出海釣魚歌」

原委會官員說:「我今日深受感動,要不要禁建六壕溝不是我們的職權,但是我們保證做好監督工作。」雅美人要他當場回答現儲存在蘭嶼的核廢料有多少桶鏽蝕,他瞠目以對。雅美人憤怒地說,這叫做「做好監督工作」嗎?

雅美老人說:「如果中華民國政府要滅我們的族,我們拒絕做中華民國的人民,我們將另外選擇一個『給人民生命』的政府。」

達悟,是雅美人稱呼自己的名,它的意思是「人」。人類學界總是發現原住民族原來稱呼自己的方式,就是簡單的「人」,但也總是發現他們處於「非人」的壓迫中。


雅美的野銀部落有這麼一首祖先傳下來的歌:


我希望子孫會永遠在這銀野世世代代相傳

我們從來沒有犯罪,

我們野銀的子孫都沒有罪過。


(後記.:台電在龐大壓力下停蓋六壕溝,核廢料還是沒有最終去處,還放在蘭嶼。)



 你要吃哪個總統的?——花蓮的飲食地圖與帝王吃



飲食,書籍

(原刊於《孤獨星球》國際中文版2012.12月號)

我剛嫁給花蓮人的時候,花蓮海岸邊沒有醜陋的碎波石,兩條大街上以大理石藝品聞名,土產嗎,只有花蓮薯。觀光客,日本人居多。

大約從周休二日開始,花蓮街頭到處是觀光客,處處是民宿,背包族年輕本土觀光客暴增,近年更加了大陸遊客。於是出現讓我水土不服現象,那就是大街上的店到下午還不開門,要到傍晚才開門迎接從太魯閣下山的陸客。
據說花蓮的奶油酥條(又稱縣餅)快要超越麻糬了。


花蓮吃,第一有名自是曾記麻糬,走在花蓮街上,你不免以為曾是花蓮最大姓,滿街都是「老曾記」、「曾爸爸」、「曾爺爺」、「曾師傅」,凡賣麻糬的都姓曾(分店不少的「阿美麻糬」例外)。近年,因為陸客偏好的關係,鳳梨酥快要壓過麻糬。

第二有名是扁食。我不知道我跟我先生是臉上刻字還是怎樣,上街總有年輕觀光客攔住問:請問那個總統吃過的扁食怎麼走?

我們的答案是:你要吃蔣經國的,還是陳水扁的?

怎麼?凡是總統,就是美食家嗎?大家都要去吃總統吃過的扁食。蔣經國吃過的那一家叫「液香」扁食,我剛結婚時,「液香」扁食小小的在暗巷裡,去的時間不巧,就得站著等位置。慕蔣經國之名來吃的人多了,「液香」搬到較大的店面,也分家了,裡面的人跑出來開了「戴記」扁食。陳水扁吃的那家叫「花蓮香」,我沒去過。「液香」的特色是豬肉非常新鮮爽口,味道不重,是懂得袁枚「食本味」的吃家才懂得的滋味。

                                                                                                        個人較偏愛戴記。

若論花蓮美食,照我的標準,無論「液香」或「曾記」都排不到第一位。第一位是廣來牛肉乾,手工烘培,只此一家別無分號。學徒受不了手工之累,產量不多,去晚就沒有,去年鍋爐壞了,老闆就順勢不做了,成了絕響。第二、第三好吃,也不在了。是統帥飯店以前的紅豆西米露布丁(烤的哦),以及惠比須的「橘皮炒花生」。前者可能換了師傅,再也做不出粒粒分明的烤西米露,後者是老老闆娘過世後,沒人要做那麼費工的零嘴。聽說,一整個晚上要不停攪拌,我以前都不知道吃的是人家的血汗。


                                                                         橘皮炒花生沒了,但是手工新鮮花蓮薯,我仍認為惠比須是第一名。

但是吃客就是這樣。總統品評過的,一定好吃。至於總統為什麼懂美食,沒人說得明白。大概是帝制心理作祟。皇帝都是吃滿漢全席,山珍海味,自然辨得好味,皇帝愛吃的鐵定沒錯。


                             「如懿傳」這個皇太后吃飯的規模大概是食前方丈的十分之一吧。


問題是,你不可能知道皇帝愛吃什麼。根據《我在慈禧身邊的日子》一書裡的儲秀宮老宮女說,慈禧太后每頓飯都是一百二十幾道菜,外加時鮮,由此可以推敲那一百二十幾道菜經常是重複的。沒有人能夠知道皇帝皇后愛吃什麼,慈禧又愛吃什麼,因為祖宗規矩「吃菜不准過三匙」。皇帝家吃飯用眼睛瞄哪個菜,太監就舀一湯匙到佈碟裡,覺得好吃,就說「好吃」,太監就上第二匙。這菜就絕對不能再吃,硬要吃,旁邊伺膳的帶頭太監就高喊「撤」,這太監是行家法規矩的,連慈禧太后都沒輒,眼睜睜看著這個菜被撤下去,十天半個月不會再出現。(@沒注意到《甄嬛傳》也演過這樣一幕嗎?只是沒交代原因。你別光記得「賤人就是矯情」。)

這規矩據說是怕有人窺知所好,會在菜裡下毒,所以吃飯也要「天威難測」。可是皇宮裡,擇菜有擇菜人、掌勺有掌勺人、配菜有配菜人,職責分明,出了皮漏,一抓就知道,何況上菜前都要用銀針測毒。照我來看,這個吃不過三匙,比較像是養身養性之道。美食傷身,好吃的東西不要貪著猛吃,營養不易均衡,而做人缺乏自制,怎麼統御天下?至於那一百二十幾道吃剩的,怎麼辦?書中沒交代。只說年夜飯的剩菜是分賞五百個掌燈太監。


這本書已絕版,現網路拍賣價800起跳。我家裡有一本。改天拍照來。這個頂著先。


而聽說乾隆沒吃過豆芽菜。根據孔德懋所著《孔府內宅軼事》,乾隆一次到訪曲阜孔府(孔子府),食欲不振,膳房沒法子,抓了一把豆芽配花椒炒一炒上桌。誰知乾隆非常喜歡。此後炒豆芽就成了孔府名菜,有專門戶生產豆芽,有專門戶擇豆芽,叫做「擇豆芽戶」。後來孔府發明一道菜叫「丁香豆腐」,豆芽去瓣,豆腐炒過切成極小的丁,一根豆芽配一塊豆腐,變成丁香花模樣。

至於乾隆,回宮後,豆芽炒花椒,再喜歡,一次最多也只能吃兩口了。古時皇帝很不自由(欲知詳情,請見《萬曆十五年》,好書),不能像現今總統今天吃花蓮扁食,明日吃日月潭總統魚,然後留影合照,電視轉播,全國觀光客跟著一起吃。否則乾隆時代,恐怕豆芽菜就貴過黃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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