遮蔽天空下的啟示錄(修訂版)
摩洛哥、垮世代、迷幻與切割藝術  

(人類學,世界音樂,書籍)


                                          作家Paul Bowels ,圖片來自美國國會圖書館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十八日,小說家包爾斯(Paul Bowles)病逝於摩洛哥丹吉爾城,享年八十七歲。很多人記得他的小說《遮蔽的天空下》,它曾被大導演貝托魯奇拍成電影,也被藍燈書屋的現代叢書、美國圖書館人協會選為二十世紀百大小說之一。

古典音樂界記得包爾斯是當代作曲家柯普蘭(Aaron Copeland)的弟子,曾編寫過田納西威廉斯的《玻璃動物園》、《夏日煙雲》等音樂劇。

但是,世界音樂愛好者更記得早在一九四七年,包爾斯便長期定居摩洛哥,走遍摩洛哥荒僻鄉野採集傳統音樂,也吸引了基辛(Brion Gysin)、布洛斯(William Burroughs)、金斯柏格(Allan  Ginsberg)、凱魯亞克(Jack Kerouac)等等垮世代(Beat Generation)詩人前往定居,吸取摩洛哥的音樂與藝術養分。

【包爾斯的兩萬五千哩長征】

一九五九年,包爾斯在「洛克斐勒基金會」與「美國國會圖書館」的贊助下,前往摩洛哥採集傳統音樂。根據記錄,他與錄音助理溫克林(Christopher  Wanklyn)一共走遍摩洛哥兩萬五千哩,採錄該國所有重要樂種,除了古典的安大露西亞努白(Nuba)音樂、伊斯蘭教蘇菲教派(Sufi)的驅魔儀式音樂、酋酋卡村大師樂隊(Master  Musicians of Jajouka)外,還包括極偏僻的大亞特拉斯山區柏柏族(Berber)慶典音樂。

                                             Paul Bowels的採音出版(Sub Rosa)

柏柏人是摩洛哥的早住民,七世紀,阿拉伯人進入摩洛哥後,柏柏人便被逼入山區。包爾斯說,摩洛哥政府聽到他要錄柏柏人音樂,甚為不悅,因為他們不希望西方人聽到這種「野蠻人」的音樂。

包爾斯深為摩洛哥音樂的豐富著迷,曾說:「摩洛哥人節奏感絕佳,顯現在其歌舞藝術裡。」一九七八年,他曾在丹吉爾自家屋頂上架設麥克風、錄音機,錄下一場吉拉拉信徒(Jilala)婚禮遊行,嗩吶、鼓聲大聲喧鬧,被遊行隊伍擋住的車輛不耐煩地大按喇叭,嗩吶遂以更大的音量回應,火熱對拼,終於漸行漸遠。噪音與藝術並置、現代與傳統並陳,包爾斯說:「好像史特拉文斯基的作品。」


                                                Paul Bowles採音的摩洛哥音樂

【金雞獨立四十年的吉拉拉】

吉拉拉信徒是蘇菲信仰(Sufism)的血誓兄弟團體(blood brotherhood),摩洛哥境內有兩種蘇菲信仰的血誓兄弟團體,一個是信奉回教先知Moulay Abdelqader Ghailani的吉拉拉,另一個是北非黑奴後裔的Gnaoua。這兩個血誓兄弟團體均有非常精采的玄幻儀式音樂(trance music)。

吉拉拉信徒信奉先知Moulay Abdelqader Ghailani(摩洛哥人稱他為Jilali),他在十二世紀時在巴格達成立Qadiri Order,至今仍是非常具有影響力的蘇菲信仰支派。根據傳說,這位先知在伊拉克的山上金雞獨立祈禱、冥想,單腳站立了四十年,天使降臨,告訴他說:「放下你的腳。」Jilali問:「奉誰之名,我遵此命?」天使說:「為所有生者與未生者。」Jilali聞言放下腳,卻立即彈了起來,信徒紛紛跪地膜拜。

吉拉拉信徒以玄幻儀式音樂聞名,多數儀式用來治病,對身體痲痹、歇斯底里與心臟病據說有療效。舉行儀式前,樂手先用炭火烘熱bendir(手鼓),接著燃燒benzoin(一種爪哇咖啡豆),濃郁的香味可以幫助樂手與參與儀式者進入玄幻狀態。



                                                          Jilali儀式玄幻音樂

儀式一開始,領奏者(maalim)先以qasbah(竹笛)模仿鳥鳴,緊接著qaraqsh(響板)與bendir手鼓狂烈敲擊,樂手開始頌唸阿拉的九十九個聖名。冗長的音樂可以延續一整夜,陷入玄幻狀態的病患、參與者,有時會被神明附身,有的能吞火、吞下滾水,以刀子穿刺、切割身體,而絲毫不覺得痛。據說,摩洛哥著名藝術家Mohammed  Mrabet曾參與過Jilali儀式,陷入玄幻狀態,旁人以熱炭炙燒他的肌膚、用匕首切割他的皮膚,血流如注,他都毫無感覺,第二天醒來,對一切不復記憶,據說傷口也不覺疼痛。包爾斯與基辛(Brion Gysin)曾在1961年做過一場吉拉拉玄幻儀式的錄音,錄音時,吞火人Farato當場灌下一整壺的滾燙開水。

【基辛的一千零一夜】

                                                 Brion Gysin 

包爾斯在生活裡聽到了音樂,另一位垮世代畫家基辛則認為音樂等於存在。一九五○年,基辛與詩人布洛斯在摩洛哥參加宗教慶典儀式,聽到了酋酋卡村大師樂隊(Master Musicians of Joujouka,又拼為Jajouka),當下便認定這是他一輩子要聽的音樂。

酋酋卡村音樂大師是柏柏族後裔,居住在丹吉爾城南部的酋酋村裡。他們是世代相傳的樂手,也是特殊階層,終生不必工作,只需要演奏音樂,一直到一九四○年代,他們都還可以自鄰近村落抽取十分之一的貢稅。

為了能夠日夜聽到酋酋卡村大師演奏,基辛在丹吉爾城開了一家小餐館兼俱樂部,取名為「阿拉伯的一千零一夜」,透過酋酋卡村畫家哈米(Hamri)的仲介,請來酋酋卡村大師駐店演出。 

【瓊斯的北非剪影】


據說,酋酋卡村音樂大師的祖先阿塔爾(Attar)自半人半羊的Boujoud神偷學會吹奏笛子,此後,他的子孫便擁有音樂的魔力,可以和花鳥魚蟲說話,掌握了所有音樂的祕密。基辛認為酋酋卡村人口中所謂的Boujoud神,其實也就是西方牧神Pan。最早到Joujouka村錄音的西方人是滾石合唱團的Brian Jones,一九七○年,他跑去摩洛哥,找到基辛,基辛帶著他去酋酋卡村,錄下整場慶典儀式歌曲。Brion Jones顯然也注意到Joujouka音樂文化的中心神祇Boujoud就是西方的牧神Pan。據傳牧神是笛子的發明人。因此,他將採音來的專輯取名The Pipes of Pan in Jajouka,在1968年做限量出版。

                                                       Brion Jones充滿版權爭議的Joujouka採音

或許因為The Master Musicians of Jajouka是牧神之後,他們也特別擅長吹奏笛子與rhaita(or  ghaita)嗩吶,這是伊斯蘭世界常見的嗩吶,聲音很大,共有八孔,後面還有一個拇指孔,吹嘴上有一個金屬圓片,協助吹奏者在延長音時循環換氣。The Master Musicians of Jajouka就是以循環換氣工夫高強聞名。 

瓊斯過世後,此張錄音以《Brion Jones Presents the Pipes of Pan at Jajouk》之名限量發行,處理瓊斯遺產的律師拒付版稅給酋酋卡村大師,說他們的演奏只是「背景音樂」。一九九五年,玄幻舞曲(trance dance,以玄幻儀式音樂混音加工而成的舞曲)大行其道,此張專輯再度上市,在台灣取名「北非剪影」。

透過「北非剪影」的推波助瀾,許多知名製作人蜂擁至酋酋卡村錄音,收音品質最好的一張是著名製作人拉斯威(Bill Laswell)採音的「天空啟示錄」(Apocalypse Across the Sky),出版於一九九二年。

一九八六年,基辛死於愛滋病。他的摯友詩人布洛斯說,直到臨死前,基辛都深信酋酋卡村人的傳說:一旦大師停止演奏音樂,世界就會滅亡! 



                                                 Master Musicians of  Jajouka的現場演出

【布洛斯的切割藝術】

事實上,垮世代教父布洛斯與基辛的相識就是源於酋酋卡村。酋酋卡村畫家哈米說:「有一天,我看到布洛斯漫步丹吉爾城街上,覺得這個人有大隱於市的氣質,和基辛恰是絕配,便引介他們認識,兩人共同發展了切割藝術與夢機器。」

據說,切割藝術(cut-up)最早是基辛的概念,他曾說:「語言掩蓋思想,真實的意義只存在於節奏中。」基辛將繪畫裡的拼貼概念延伸到文字,把話語拆解後隨意組合,利用兩台錄音機重複剪接,形成無意義的堆疊,或者是刻意的並置拼貼。

                                                     垮世代作家William Burroughs


布洛斯對語言的真實性有更尖銳的看法,他曾說文字是外太空病毒。眾所周知,病毒傳染需要宿主。人類之所以想要書寫文字,是因為人類無法防止肉身腐化,卻能用文字讓思想不死。文字這種病毒便因人類之畏死而得以從一個宿主跳到另一個宿主,繁衍壯大。

面對文字病毒,切割藝術是一種強大工具,它可以不斷拆解、重組、錯置、重複,直到文字失去意義,或者顛覆自身意義為止。布洛斯與基辛合作,將切割藝術引用在他們寫作的詩詞上,搭配他們在摩洛哥採錄來的音樂,形成一種奇特的聽覺藝術。

很多人認為,其實這就是九○年代電腦取樣合成(sampling)音樂、重複混音(dubbing)技術的鼻祖。


                                                Brion Gysin與William Burroughs合作的「夢機器」

 

【納瓦血誓兄弟與裸體午餐】

不管是包爾斯、基辛或布洛斯,都對摩洛哥的蘇菲教派血誓兄弟(Blood Brothers)的驅魔儀式音樂很感興趣,因為它們具有強大的迷幻色彩。

蘇菲信仰是伊斯蘭教的神祕主義,摩洛哥境內共有兩支蘇菲信仰的血誓兄弟團體,一支是吉拉拉,另一支是納瓦(Gnaoua)。納瓦是黑奴後裔,他們的祖先來自馬利與迦納,信奉衣索比亞的巴拉(Sidi Bilal)聖者,據說,他是先知穆罕默德的第一個司贊(muezzin,呼喚祈禱者)。

這兩個血誓兄弟團體都有驅魔儀式,藉由音樂與香料的刺激,參與儀式者陷入玄幻狀態,讓神靈上身,甚至自殘身體都不覺疼痛。就音樂而言,似乎和西方的迷幻搖滾頗有相通之處。

西方迷幻搖滾興起於六○年代,強調以迷幻藥物開啟日常感官經驗之外的另一個世界,體驗不同的視覺、聽覺與感覺境界。

布洛斯也嗑藥,他著名的藥物小說《裸體午餐》便是在摩洛哥寫作,當時,他酗酒又嗑藥,還是朋友在一堆嘔吐穢物中搶救了原稿。《裸體午餐》描寫一個嗑藥的作家,如何擺盪在嗑藥與寫作間,無法分辨現實世界與迷幻世界,進而質疑生活經驗的真實性。

 


                           《裸體午餐》,威廉.布洛斯著,何穎怡翻譯,商周出版 進階閱讀在此 有些書抗拒翻譯

一九九七年,布洛斯死於心臟病。在他死前一年,十數位樂手、紀錄片導演、視覺藝術家、裝置藝術家還在都柏林,為他舉辦了一個「10%布洛斯特展」(10% File Under Burroughs),展示許多他在摩洛哥採錄的玄幻音樂,布洛斯說:「我相信音樂控制了整個伊斯蘭世界。」

【柯罕的粉蝶彩翼與納瓦雜誌】

 

                                                           詩人兼攝影家Ira Cohen 


在眾多前往摩洛哥取經的藝術家中,較不為人所知的是攝影家兼詩人柯罕(Ira Cohen),他是mylar image風格的創建者,曾被他拍過的音樂家說,此種攝影手法好像透過粉蝶的彩翼觀看景象。

柯罕在一九六一年前往丹吉爾,在那裡住了四年,發行一本名為《納瓦》(Gnaoua)的雜誌,介紹基辛與布洛斯所做的驅魔音樂研究,並製作「吉拉拉」專輯,由包爾斯錄音。

一九九四年,他出版「伊拉柯罕詩歌」(The  Poetry of Ira Cohen)專輯,朗誦自己的詩,搭配包爾斯、基辛、布洛斯等人的採音作品,將酋酋卡村大師樂隊、吉拉拉與納瓦驅魔儀式歌曲、摩洛哥街頭聲音,與唐切利(Don  Cherry)、柯曼(Ornette Coleman)等爵士大師吹奏熔於一爐。

在基辛、布洛斯、包爾斯相繼過世後,垮世代詩派已成歷史名詞。但是他們與摩洛哥音樂的相知交纏,留下無數美妙作品,勾引世人去欣賞粉蝶彩翼繽紛般的音樂世界。




【延伸聆聽】


1.Various Artists/Morocco, Crossroads of Time/Ellipsis Arts(1995)

2.Various Artists/Trance 2/Ellipsis Arts(1995)

3.Various Artists/Moroccan Trance Music, Jilala & Gnaoua/Sub Rosa(1990)

4.Various Artists/Brian Jones Presents the Pipe of Pan at Jajouka/PolyGram(1995)

5.Master Musicians of Jajouka/Apocalypse Across the Sky/Axiom(1992)

6.Master Musicians of Joujouka/Joujouka Black Eyes/Sub Rosa(1995)

7.Paul Bowles/Black Star at the Point of Darkness/Sub Rosa(1990)

8.Brion Gysin/Self-portrait Jumping/Crammed Discs(1993)

9.William Burroughs/Break Through in Grey Room/Sub Rosa(?)

10.Various Artists/10% File Under Burroughs/Sub Rosa(1992)

11.Ira Cohen/The Poetry of Ira Cohen/Sub Rosa(1994)





在墳墓上跳舞:一張照片的另種閱讀

(人類學,搖滾樂N-Z)

原刊於 何穎怡的大耳朵(2019.10.30)


昨晚同學傳來這張爆料公社的照片。老外把墳墓當龍椅。看了當然發笑。

(後註:根據聯合報新聞,有人發現照片中人是KOM冠軍的丹麥自行車年輕小將Anthon Charmig。當他知道「龍椅」的實際用途,已經將照片從Instagram 刪掉。)

但是你仔細看過華人的墳墓造型嗎?它頗具象徵意義。英國人類學家Nigel Barley曾在專書「在墳墓上跳舞」(Dancing on the Grave: Encounters With Death,1995)裡說,華人的墳墓圓形土胚像子宮,正中央像陰道口,兩邊直立墓碑像張開雙腿。因此,人出生是這麼來的,死時,也這麼回去,回到大地的子宮。

有意思嗎?加拿大已故女歌手Lhasa de Sela也曾在I'm Going In一曲裡以「重回」的意象描述死亡。

當我的生命剛結束

我的死亡才剛開始

我說過永不離開你

但是我知道這一天總會到來

賜予我的血婚鮮血吧(註:血婚來自法朗明哥三部曲,意指新婚之日即是死亡之日。此處歌者將自已與死亡的面對面視為結合。)

我已準備再生

我感覺嶄新

好像這身皮囊只是我的第一付

我要進入,我要進入(死亡)了

一切伊始於此

但是出生後,我們全忘了

自己是誰

Lhasa de Sela死於乳癌,死時才37歲,這是她去世前寫的最後一首歌。她在歌裡說:

難以置信

即便我生時茫然盲目

我還是創造了愛

你瞧,照片是可以這樣讀的。



歌詞中英對照

當我的生命剛結束

我的死亡才剛開始

我說過永不離開你

但是我知道這一天總會到來

賜予我的血婚鮮血吧(註:血婚來自法朗明哥三部曲,意指新婚之日即是死亡之日。此處歌者將自已與死亡的面對面視為結合。)

我已準備再生

我感覺嶄新

好像這身皮囊只是我的第一付

我要進入,我要進入(死亡)了

一切伊始於此

但是出生後,我們全忘了

自己是誰

我要進入,我要進入(死亡)了

我能忍受它的痛苦

以及刺眼白熱

因為下次我們再見面

我將不再記得你

你會操辦一切

讓我自由

這不是你我相見的好時機

因為我忙如蜜蜂(註:此處應指歌者進入彌留,生者忙著讓她無痛死亡,釋放她的自由,而死者的靈魂也急著奔往新生,無暇相見。)

你會跟我說話

但我不會明白

你將伸出手

我卻將墜落迷途

別拿完美誘惑我

我有其他事要做

我鑽爬如此之遠

不是為了回到你的身旁

我要進入,我要進入(死亡)了

我從未如此醜惡

我從未如此遲鈍

我進入得越深

牢獄之牆便越內縮

我要進入,我要進入(死亡)了

我想要從遠處看著你

難以置信

即便我生時茫然盲目

我還是創造了愛

我要進入,我要進入(死亡)了

我要進入,我要進入(死亡)了

When my lifetime had just ended

And my death had just begun

I told you I'd never leave you

But I knew this day would come

Give me blood for my blood wedding

I am ready to be born

I feel new

As if this body were the first I'd ever worn

I need straw for the straw fire

I need hard earth for the plow

Don't ask me to reconsider

I am ready to go now

I'm going in I'm going in

This is how it starts

I can see in so far

But afterwards we always forget

Who we are

I'm going in I'm going in

I can stand the pain

And the blinding heat

'Cause I won't remember you

The next time we meet

You'll be making the arrangements

You'll be trying to set me free

Not a moment for the meeting

I'll be busy as a bee

You'll be talking to me

But I just won't understand

I'll be falling by the wayside

You'll be holding out your hand

Don't you tempt me with perfection

I have other things to do

I didn't burrow this far in

Just to come right back to you

I'm going in I'm going in

I have never been so ugly

I have never been so slow

These prison walls get closer now

The further in I go

I'm going in I'm going in

I like to see you from a distance

And just barely believe

And think that

Even lost and blind

I still invented love

I'm going in

I'm going in

I'm going in


 女陰割禮:縫合的花蕊

(人類學)

原刊於  何穎怡的大耳朵(2020.05.02)


縫合的花蕊

根據CNN今日報導,蘇丹正式廢除女陰割禮(female genital mutilation)。這是女性權益的一大步。

聯合國估計,現在非洲、中東、亞洲仍有三十個國家實施女陰割禮,大約兩億女性受害。

女陰割禮是指女嬰出生後到15歲間,陰部必須割損。它的歷史非常悠久,可以回溯到法老王時代。其實無論是可蘭經或者其他律典,都找不到割損女性陰部的引據,它卻成為這些地方的女性守貞象徵,行過割禮才能論婚嫁。

女陰割禮全名為「女性生殖器割離」,分為三種,最輕微的是割損(suma),切除陰蒂鞘的皮尖。第二種為切除(Clitoridectomy),切除整個陰蒂。最嚴重的一種稱為法老王式割損(infibulation),切除陰蒂、小陰唇、刮除大陰唇、陰道內壁的肉,最後縫合陰道口,只留一個小洞排放經血,結婚後,才切開。

                                                   索馬利亞地區的女陰割禮用具。

接受女陰割禮,女孩很可能因感染、出血過多、敗血症死亡。動手術的通常是接生婆或理髮匠,使用生鏽的刀或碎玻璃。受過割禮的女人有人終生受苦於骨盆炎,或者因陰道結疤而無法排經。生育時會因結締組織缺乏彈性而導致難產,有的例子甚至子宮下墜到陰道,膀胱與直腸因難產而排出,胎兒死亡。

現在我們已經很難追溯女陰割禮究竟源自什麼。可以確定的陰蒂是女性性交的快感來源之一,割禮變成男性控制女性情慾的一種手段,行過割禮的女人才會被視為守貞。

割禮的習俗也和社經地位相關,越是低階層越可能盲目遵循此傳統。貧窮+無知讓它成為甚難斷絕的殘酷儀式。

                                                      女陰割禮多由接生婆與理髮師以粗糙的工具為之。

 人類學家眼中的小書桌田野錄音

(人類學,搖滾樂A-M)

原刊於 何穎怡的大耳朵(2015.06.22)

正在讀一本英文的人類學書,剛從叢林出來的人類學者看到文明社會的女人,他以人類學家的角度描繪他的「女性同類」:

1.脖子手腕耳朵戴裝飾品。

2.臉塗白粉,特別突出鮮紅嘴唇。

3.話題為XXX為什麼還沒找到丈夫,顯然,在這個社會,丈夫是一種身分地位的表徵。

我想起心理學家王浩威曾寫過一篇文章,提到如果一個人類學家初到台灣,他注意到的「特點」一定是「這個社會男子年滿二十就必須當兵,學習『殺人之道』,這是他們的成年禮」。(當然,文章寫在徵兵制年代。)

如果這個人類學家現在才來到台灣,他可能進一步注意到:這個社會近期的最大焦慮是「捷運上無差別殺人」。因為戰爭的必要性已經深入此社會的意識底層,所以他們沒注意到他們一生都在為「無差別殺人」預做準備。

你要不要也用人類學家的眼睛觀看自己的社會呢?

正好最近我正在看美國公共廣播電台(NPR)一系列的「田野錄音」。

我很訝異NPR似乎認為「出外景錄音」或者「樂手站在野地裡」就叫做「田野錄音」(field recording)。

其實田野是指「被記錄者所在的場域」,因此,你去錄豐年祭,叫做田野錄音,而這個田野錄音的前提是設想「豐年祭」飽含儀式象徵意義,足以呈現這個族群的「宇宙觀」(哲學觀),或者他們的儀式音樂在音樂學上有特殊的表現(譬如布農族的八部合音)。

如果是一個人類學家來看這支NPR的田野錄音,他會得到以下結論:

1.記錄者與表演者特地把「帶電」的樂器放在沒有電的環境裡,以符合他們對田野的想像。

2.這位表演者的特色是運用最新的loop pedal,以達到一人樂隊的目標。

3.他的吉他顯然有非洲藍調的風味,運用了拇指琴的指法。拇指琴在多數非洲國家裡是神聖樂器,祖靈寄居所在,可以用來祈雨。這位樂手顯然要剝除拇指琴的文化意義,讓它成為純樂器。

因此,我們可以知道這支名為「田野錄音」的影片,所達到的真實效果是剝除「場域」的深刻意義。如果是我,會稱它為「在想像的《田野》裡的非田野錄音」。

by the way,這位歌手是澳洲人。他的吉他非常有意思。因為它具有非洲藍調特色,部分指法還讓我們聯想到沖繩音樂。





 《月半新娘》裡的leblouh

電影,世界音樂,人類學

前幾天進城,在高速公路上聽Dimi Mint Abba,想到她是個多麼了不起的音樂家,卻又那麼年輕(53歲)就腦出血死亡,會不會跟她的肥胖有關呢?因為她來自茅利塔尼亞,一個會強迫餵食少女的國家,然後,我就想起前一陣子看的電影《月半新娘》(Flesh Out)。

這部義大利出資拍攝的劇情片描寫一個茅利塔尼亞女孩在外婆的美容院上班,父母為她擇婚,日期也訂了,在那之前,她必須吃肥。吃到很肥。因此她一天吃十頓,清晨天尚未亮,母親就為她端來一大碗駱駝奶跟一大碗混了牛油、肉類的小米飯。

如果她跟一般茅利塔尼亞女兒一樣,她大概出嫁前幾個月就要增肥,因為傳統以胖女人為美,女人的胖是男性的財富象徵。根據網路資料,這傳統始自十一世紀的圖阿雷格人(Tuareg),他們是柏柏人的一支,屬遊牧民族。傳統上,遊牧民族裡的富人都坐在帳棚裡讓黑奴服侍,所以養得白白胖胖,胖是美,胖也代表財富。

這種強迫餵食,阿拉伯文叫Leblouh,圖阿雷格語裡叫adanay。待嫁女孩增肥期間一天要喝二十公升的駱駝奶,外加兩公斤的混合牛油肉類的小米,總卡路里達1400016000,大約是四個成年男子的攝取量。像《月半新娘》裡的主角她每天拚命吃,體重還是無法達標,這時,她們會求助黑市的牛隻與鳥類使用的類固醇。尤其二十世紀尾非洲面臨嚴重乾旱,動物與農產減產,求助黑市藥的女孩大增。


增肥有所謂的增肥農場(fattening farm),就如電影裡所演的,在家增肥失敗的女兒會被送到此地,有專人逼你進食,飼育者(fattener)會用竹棍夾女兒的腳趾,直到她們吃到該有的份量為止。

                                    電影裡的主角每頓都得吃這麼大碗的小米飯與同樣大碗的駱駝奶,一天十頓。

雖說,採行Leblouh的國家有烏干達、茅利塔尼亞、蘇丹、突尼西亞、奈及利亞、肯亞與南非,但是茅利塔尼亞最為嚴重,上個世紀透過教育與傳播才逐漸消失的leblouh卻在2008年軍事政變後死灰復燃,軍政府推行回歸傳統,裡面便包括「肥美女人」。據估計,政變之前,大約50-60%的鄉間女子與20-30%的都會女子會在結婚前leblouh,現在這比例已經上升到80%(不分鄉村與都市)。

有一篇影評說你以為《月半新娘》裡的增肥女人都是文盲嗎?不,她們跟一般西方女孩一樣,成日手機不離手,社群媒體上癮,只是那上面的影像在在強調胖才是美。


看《月半新娘》不免覺得殘忍,為了嫁得好丈夫,你得拚命吃,犧牲掉一輩子的健康,連走路都喘。我們覺得唯有非洲國家才能如此「反智」。但是如果你轉頭看已開發國家女性以「苗條」為尚,平均約0.94.3的女性一生中某個階段都受「厭食症」所苦。非洲女人是「吃到吐」,開發中國家女性是「吃了催吐」。我們有比較進步嗎?

電影《月半新娘》在台灣可看,大家非看不可,觀賞連結:月半新娘 觀賞處

「延伸閱讀與聆聽」

Dimi Mint Abba 與Igaawin

                                                          Dimi  Mint  Abba這樣的體型是茅利塔尼亞崇尚的美。

Dimi Mint Abba是茅利塔尼亞境內最著名的女歌手,來自一個口述歷史演唱者(Igaawin)家庭,父親是著名的作曲家與歌手,寫作茅利塔尼亞國歌。她的母親則是有名的十四弦Ardin演奏者。打從十歲起,便跟著家族樂團四處演唱,一九七七年代表茅利塔尼亞參加在突尼西亞舉行的OumKalsoum歌唱大賽,此後,便四處在非洲與歐洲演唱,被譽為是當今非洲回教世界最好的女歌手。卒於2011年。

Igaawin口述歷史演唱者:在茅利塔尼亞,口述歷史的演唱者叫做Igaawin,他們是音樂的保存者,代代相傳。生長於Igaawin家庭中的小孩,女孩從小跟著母親學習舞蹈、歌唱、打擊樂器,主要是學tbal(一種大銅鼓),以及鈴鼓,然後才學習音樂理論、以及十四弦豎琴(ardin)。男孩則跟著父親學習理論作曲與tidinit,這種彈撥樂器在摩爾人的音樂中是位階最高的樂器,表演時,由它來負責提示motif,形同指揮樂器。

以前,Igaawin跟著貴族上戰場,吟唱史詩歌曲、戰歌,讚美貴族的偉大,或者演唱新近發生的大事,功能上接近西非洲的jali。摩爾人的社會是一種世襲社會,分為戰士部落階層,他們雇用大量黑奴,其他部落的摩爾人都聽命於他們,他們負責打仗事物。摩爾人社會還有聖徒部落,他們飼養牛、羊,研讀宗教與法律(man of letter)。此外,還有平民,他們是柏柏與黑人混血,在平民之下的階層則有獲釋的奴隸、工匠與Igaawin,更下面則是什麼權利都沒有的奴隸。Igaawin階級只與Igaawin通婚,他們的女兒名字中間一定有一個mint,代表女兒之意,兒子的名字中間則有ould,代表兒子。

伴隨著時代變遷,現在Igaawin不再受貴族豢養,也不再跟著出去打仗,他們靠走唱婚禮喜慶賺錢,有時,他們會不請自來,在你家的門口唱歌,根據摩爾人社會的規矩,你不可以趕走Igaawain,必須將他迎進門來,聽他唱歌,有時一唱一整晚,唱完後,Igaawin會指定他要的報酬,有時是現金,有時是一頭牛。你不能拒絕。在收音機尚未普及的年代,Igaawin也走唱村落,帶來最新消息。吟唱各個村落的Igaawin,有時也會應出錢的主人家邀請,錄下卡帶,但按照規矩,這些卡帶的智慧財產權不屬於演唱者,而是屬於出錢的人。





有關Tuareg 人


強迫餵食習俗來自Tuareg人,他們是遊牧民族柏柏人的支系,稱自己為Imochagh(自由人),阿拉伯人稱他們為Tuareg,意思是「遭上天遺棄的人」(forsaken of God)。他們是傳說中戴著藍色面罩的廷圖巴克(timbuktu)的沙漠戰士,他們生活於撒哈拉沙漠中央以及莽原區,居住在帳篷裡,放牧牛隻維生。在尼日境內約有三十萬人。

在信奉回教的文化裡,Tuareg人自成一格,他們的女人不僅不戴面紗,還有權繼承財產,幾乎接近母系繼嗣社會,更奇怪的是,回教和基督教一樣,都是信仰唯一父神的宗教,但是Tuareg人卻有崇奉女神的儀式,並有大量情歌讚美女子。

Tuareq的詩歌裡形容貴族美女是米,皮膚柔軟,圓潤,脂肪波動。鐵匠是小米,粗殼。

Tuareg社會主要分為三大階層,imageren(貴族)、Imrad(進貢的自由人)、Iklan(黑人奴隸,又稱bella),此外,他們還有工匠、藝術家特殊階層,此外,還有marabout(隱士階層),凡獨立未交戰的部族,名義上都屬於隱士階層管理。

Tuareg有自己的語言(Tamachek),並也書寫文字Tifinar。這個部族的女人和其他回教女人不一樣,她們可以公開唱歌、並演奏樂器,多數演唱讚歌、作法的儀式歌。男人演唱曲目和女人不太一樣,他們的歌曲伴奏樂器很少(多數只用一弦琴),曲式自由,使用大量裝飾音,聽起來非常阿拉伯風味,最大的特色是在一個曲目結束前,突然跑出非屬於這個歌曲的音階,製造一種奇特的效果。


 


 

兩部非典型反戰電影



看了兩部幾乎沒甚麼戰爭場面的反戰電影,喜歡,都在Amazon Prime Video可看。

一部大概是去年看的、2017年柏林影展參展片、歐洲電影獎得主的《戰時書信》(Letters from War),原著是葡萄牙小說家與醫師的安東尼奧.洛博.安圖內斯(António Lobo Antunes),電影無疑是自述。

背景是葡萄牙與安哥拉的殖民戰爭,一名軍醫離家三年,一一封封書信架構起戰場心情。

   
沒什麼大戰爭場面,零星游擊戰。長篇的書信獨白。思念的縱溺潑灑了整個銀幕。主角的心一點點地乾枯死亡。

   
很特別的電影。我覺得必須是對「文字表達」頗感興趣的影迷才能自其中得到滿足。因為主角的愛慾孤獨質疑荒蕪全部展現在他與文字的奮鬥裡。



另一部是昨晚看的《不是天也不是地》(Neither Heaven Nor Earth),比利時與法國合資的電影,2015年坎城影展影評人週資助的Gan Foundation Support for Distribution獎得獎片。

講述阿富汗戰爭最後期,各國軍隊已經紛紛撤離,法國仍有一個隊伍留守山區,但是士兵陸續失蹤。後來發現,佔據另一個村落的塔利班游擊隊的士兵也陸續失蹤。他們去了哪裡?當地人說那是失蹤士兵在「屬神之地」睡著,被帶走了。

法國隊長怎樣都不放棄尋找士兵,駁斥那是傳說迷信。最終,士兵還是毫無蹤影,眼看撤退在及,他只好下令找了四頭羊燒焦偽裝屍體裝入屍袋送回國。塔布爾來的上級召見他,宣布他讓士兵誤入戰火區(毫無必要),返國後得受軍事審判。

看到這裡,這部以恐怖偽裝、反戰為實的電影讓我奔淚。因為士兵在前線失蹤,生不見人,死不見屍體,他就是逃兵,所有撫卹都沒有。無論如何,這些「不在交火區」的失蹤士兵必須死亡,他們的遺屬才有closure,他們的家人才有撫卹。為了這個,隊長必須站上軍事法庭。還有比這更深沈更讓人淚下的反戰嗎?

因為回首那漫漫的阿富汗戰爭只是「時間」「人」「阿富汗人生活」的失蹤,戰爭的本質如此空。

 

 

 

 

 

 從剛果的soukous談殖民與本土的競合、都會部族、SAPF船貨運動

 世界音樂,舊文搬運,人類學

原刊於何穎怡的大耳朵 2012.7.23


                                             剛果強人獨裁者莫布杜 

八百年前我就想寫這樣一篇文章,但是沒把握論述觀點可以很周延。但是昨日談Joan Baez,提到民謠運動與後殖民國家本土化運動的關係,終於決定要寫了,雖然,還是沒把握觀點可以周延。不過,「拋磚引玉」的作用大約還可以「遮醜」。希望大家勇於討論。

之前的潑文寫道:

為什麼民謠搖滾那麼容易跟政治結合?主要來自民謠必須向土地取材,因此,在後殖民國家,它還多添加了一些「本土化」的意涵,甚或「工農兵」色彩,有時還可以視為針對「廟堂式文化復興運動」的一種反動。(就是哪種階級才能掌握文化的定義權?)

儘管如此,藝術用以反映政治現實,掉入陷阱的機率很大。因為政治雖是「文化」背後的那隻手,但政治永遠不可能宰制文化的發展,文化之所以為文化,因為它的力量來自跟生活的有機結合,來自人民的選擇。

所以我們來談談剛果民主共和國(即金夏沙剛果,有異於首都為布拉薩的剛果共和國)的soukous音樂,以及soukous音樂的兩枚大將,一個是OK JazzFranco,一個是Papa Wemba,更重要的,還要介紹剛果民主共和國獨裁強人莫布杜(Mobutu Sese Seko)的非洲原真主義(authenticity),透過他的鮮明例子,我們可以看到文化的形成與流動,與政治究竟是怎麼角力又融合。

我們先從八卦開始。Mobutu Sese Seko這個名字只是簡稱哦,莫布杜的本名為Joseph-Desiré Mobutu,勾勒出他生長於歐洲殖民國家。當選總統後,他成為獨裁強人,推動「本土化」,改名為Mobutu Sese Seko Nkuku Ngbendu Wa Za Banga ("The all-powerful warrior who, because of his endurance and inflexible will to win, goes from conquest to conquest, leaving fire in his wake),讓我來翻譯一下:「大能戰士,堅毅不拔,意志不屈,志在征服,戰而再戰,行過之地,烽火遍野」。這一長串「讚美詞」的縮寫就是我們現今知道的莫布杜(Mobutu Sese Seko)。

                                                                                  非洲毛裝abacost標示了非洲原主義

文化原真主義

莫布杜是許多非洲「後殖民國家」獨裁強人代表。我特別強調「後殖民」。因為你看到這樣的字眼,就該知道該國的文化是混種,以本土多部族文化為底,混合外來殖民文化,再加上獨立之後「向左轉」或「向右轉」選擇的意識型態差異。

剛果一度叫薩伊,又改名回剛果,十六世紀時是葡萄牙人買賣黑奴的大根據地,後來納為比利時屬地,1960年獨立,經過數年內戰,1965年莫布杜靠著美國CIA支持,掀起政變,取得政權,他的獨裁統治一直維持到1997年。這幾十年時間裡,他跟許多後殖民、親美的獨裁者一樣,歛聚財富,清肅異己,鐵腕治國。

但是獨裁者很少是「單純的屠夫」,他一定有他政治上的魅力,往往靠著搬弄「民粹」,還能夾著龐大民意為基礎。莫布杜的法寶是標高「原真主義」,一切都必須回歸西方人來到非洲之前的樣子,唯有如此,剛果百姓才能找回自己的根。他勒令子民放棄歐洲姓名,改回非洲名,神父替孩子施受洗禮,如果為孩子取歐洲名,要面臨五年牢刑。全國百姓必須放棄西方穿著,改穿類似毛裝的abacost。漸漸的,他的「原真主義」升高為「個人崇拜主義」,他的話就是道路,因此他的臉孔出現在鈔票上,他的話被編成語錄,跟他崛起有關的地方都變成「古蹟」,他的照片每天佔據報紙的一版。

先來聽一首剛果Mutuashi音樂。



soukous看文化的競合

現在,我們要進入音樂主題。剛果最知名的當代音樂叫做soukous,這個字的語源來自法語,它是一種跳舞音樂,又叫作「薩伊倫巴樂」,崛起於二十世紀中葉,而後不斷擴散,一直到東非洲,所以又稱「非洲倫巴樂」。

soukous的特色大約如下:

1)吉他既抒情又有力,兼顧旋律鋪排與節奏推進;

2)語言使用極富旋律性的林加拉語(Lingala);

3)舞步為古巴倫巴舞步伐;

4)以吉他取代son montuno的鋼琴,把拇指琴的演奏技法入其中;

5)傳統的剛果和聲加上教會聖歌和聲;

6)完整的管樂編制。

上面的特色解析,說明了一頁殖民史。先是(2)Lingala語,它是比利時殖民剛果以前,該地的四大語言之一,屬於統治階級班圖族的語言。語言學上,它屬於音調語言(tonal language,國語就是音調語言,有四聲,英文為非音調語言,無1.2.3.4.....之分。音調語言,同音不同聲,就可以產生意義改變,譬如「我」「握」,音同,聲不同,意義就不一樣。反映在音樂上,它可以造成更多音韻的變化,讓旋律的鋪排更自由。)

來,聽一首soukous音樂



再往下看soukous音樂定義(3),古巴倫巴舞步伐。倫巴舞是非洲黑奴到達古巴後,與當地印第安音樂、殖民者西班牙音樂相結合之後,所產生的跳舞音樂,與salsa等跳舞樂合稱為「非洲式古巴音樂」(Afro-Cuban)。剛果人接受它,跟它的非洲成分,應有很大的關係。

此外,西方科技也是一大因素。幾個當地的唱片公司:EMINgomaOpikaCefaLoningisa,在六〇年代出版了一些78轉的倫巴舞曲。當地的Radio Congo Belgie則早自四〇年代便開始播放本地樂手的音樂。Cefa還自比利時聘請了吉他手兼編曲家Bill Alexandre,他帶了一把電吉他進入剛果,當時的吉他手都是刷弦,據說他是第一個將勾弦概念帶進剛果音樂圈的人,也影響了薩伊倫巴樂的面貌。

繼續往下看定義(4),son montuno是古巴音樂裡樂器即興對話,或者樂器與人聲即興對話的段落,它的即興表現是非洲式的領唱應答(call and response),一人(或樂器)在前領唱,餘者對它的句型應答,合奏或合唱。薩伊倫巴樂以吉他取代鋼琴,乍看是西方樂器來詮釋非洲的領唱應答,但是它的演奏指法則來自拇指琴,又再度轉回非洲。先看拇指琴的演奏方法。  


拇指琴是非洲重要傳統樂器,一般通稱mbira,在某些社會禁止女人彈奏,因為它是請神降神的法器。

剛果境內的原住民為匹美矮黑人,境內最大支系為Efe匹美人,他們稱拇指琴為sanzasanza拇指琴是一個木板上排列九到十三弦,用拇指撥彈。比較講究的拇指琴,可用木製共鳴箱取代木板。中間一根弦為最低音,音階依次向外爬升,木板底下還有一個小洞,彈奏者可以用手遮住小洞,以控制音色。因此,根據拇指琴指法來彈奏吉他,可以想像它的撥彈方式,會跟西方吉他手不同。

至於定義(56)那就不難想像。世界各地的音樂變遷都跟西方教會脫離不了關係,傳教士先行,軍隊隨後而至,典型的本土音樂蛻變配方是「原住民音樂+主流民族音樂+教會和聲+管樂隊」,很多民族是被西方的船堅砲利攻陷時,第一次看到管樂器(軍樂隊),而後它被當地文化當成「威武」的象徵(譬如台灣的出殯儀隊)。

以上劈哩啪啦是在解釋文化的構成,往往不像大家想像的「強勢必定收編弱勢」,它有時跟著軍隊,有時跟著信仰,有時跟著科技一起進來,但是你若仔細剝洋蔥,就會看到哦,它雖來自西方,卻源自非洲,哦,它雖以西方樂器呈現,但是演奏方式卻是非洲式,哦,它的和聲系統還「東西合」,究竟誰收編了誰呢?根據我多年的觀察,我必須說音樂絕對是「民之所欲」。現在來看soukous音樂裡的吉他表現法,是不是拇指琴的精神呢?   

都會部族與SAPE

從莫布杜的原真主義到soukous,我們看到文化必定是一種有機發展,政治扮演一個角色,但不是全部角色。我們接著看跟?soukous有關的SAPE服飾風潮,就可以看到文化變遷的複雜。

我們先來認識幾個字,一個是法國社會學者Michel Maffesoli所發明的詞彙「都會部族」(Urban Tribe),一個是SAPE服飾運動,一個是船貨崇拜運動(cargo cult movement),最後還有「酷」(cool)的定義是什麼?

Papa Wemba是剛果soukous音樂的國際大歌星。一九六九年,金夏沙的Gombe High School有一群學生聽到了西方的搖滾樂,將它的因素加入到Soukous 音樂中,創造出有更多吉他對飆、更多響弦鼓,但是沒有傳統管樂編制,最重要的一個樂團叫Zaiko Langa Langa,其中有一個團員 Papa Wemba,他在後來自己組了Viva La Music樂團,成為國際知名人物。他有兩大特色,一個是被視為sapeur(講究服飾的人,他都穿日本名牌設計師川久保玲、凡賽斯等人的特製服,被非洲青少年視為時髦的代表),另一個特色是他的音樂自美國的節奏藍調樂手Otis Redding取材,也在莫布杜於七十年代推動文化復興運動時,向傳統音樂取材,不僅如此,還穿傳統部落衣服登台表演。但是他後來成為用「服裝」向莫布杜開槍的人,他的SAPE服飾運動註定要名留青史,成為社會學家心目中最有趣的研究現象。


                                                                         SAPE穿著是社會學家極感興趣的研究主題。

我們先從「都會部族」(urban tribe)這個詞彙開始。它指的是都會地區一小撮人所共同「崇拜信守」的理念,這些人湊在一起,構成一個部族,跟移居都市的原住民部落區是兩回事。

剛果在三〇年代就有SAPE風潮,它是法文La Societé des Ambianceurs et des Personnes Élégantes的簡稱,穿著優雅奢華的意思。它的來源正好解釋了「強勢文化」藉由政治經濟軍事各種力量,同化了在地文化,而同化過程裡,被殖民的人如何藉由地方特色保存自我。(@這些偉大名詞有個簡單的例子可以解說,就是麥當勞到了台灣,也得賣符合台灣人口味的炸雞塊。)

殖民時代,西方公司大量進口印花布與蠟染布到剛果,它們被視為是剛果社會向上流動的象徵。1940年代起,剛竄起的soukous音樂成為促銷這些布匹的工具,因為唱片公司老闆往往就是當地製衣廠或者雜貨鋪老闆,他們鼓勵歌手如此穿著,免費送衣,以促銷西方服飾。

當時的SAPE尊崇「三色原則」(three-color rule),顏色可以鮮豔大膽,但是配色不能超過三種,服裝的剪裁、帽子與鞋襪,都是向西方剛輸入剛果的「電影人物」學習,特別是「幫派人物角色」。(如上圖所示)這個三色原則就是剛果時髦人物的自創風格。

先聽一首Papa Wemba的歌。


SAPE運動到了六〇年代,完全翻新。Papa Wemba等大牌歌手到了巴黎、布魯塞爾(比屬剛果的關係)錄音演唱,帶回一箱箱昂貴的設計師服飾。他刻意宣揚SAPE奢華風,有人認為那是他對莫布杜「原真主義」的一種挑戰,因為莫布杜希望全民都穿abacost,一種不打領帶、短袖的西裝外套。不過,就像我們中篇所講的Franco,歌手與獨裁者之間必須「跳探戈」。Papa Wemba的音樂使用本土語言與本土樂器,這是對莫布杜的服從,奢華的表演服裝則是他個人主義的表現。

SAPE被視為「都會部族」是因為它附加了「社會規範」。它有自己的舞蹈、宣言、規則,譬如十種最能展示設計師訂製服的走路方式。Papa Wemba被稱為「服飾大祭司」甚或「服飾教宗」。有時他的團員唱歌到一半,會把鞋子脫下來放在頭頂,讓觀眾更清楚看到品牌,然後繼續唱歌跳舞。

能夠成為SAPE的一員,自然地位崇高,有時,人們還花錢請這些穿著奢華、態度優雅的人參加婚禮、宴會,甚至出席喪禮,這是臉面有光的事。



                                      「酷派當家」(Cool Rules)是我幫商周企劃出版的書。

最令社會學家感興趣的是SAPE的復興來自莫布杜的鐵腕執政時代,這是剛果百姓用來應付「崩毀社會」的方式嗎?你對大社會無法著力,只好做些令自己舒服的事,譬如省吃儉用買華服,讓自己鶴立雞群,同時間,又跟同屬SAPE的支持者維持競合關係,你的敵人不是政府,而是穿得比你更貴氣的人。套句研究「酷」(cool)是什麼的Dick PountainDavid Robins在《Cool Rules》書裡說的:酷,基本是一種個人主義的表現,它讓你既能突出自己,又能融入所屬團體。因為你跟他們一樣酷,但是只有你們彼此知道「誰比較酷」。

                                      「優雅的重要性」紀錄片的劇照,圖為Papa Wemba。

根據《優雅的重要性》(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legant)紀錄片的導演George AmpnsahCosima Spencer的說法,這是「船貨崇拜運動」(cargo cult movement)的一種表現。

船貨崇拜運動被人類學家劃分在「本土主義運動」(Nativism)的範圍,就是一個社會面對強勢文化的同化壓力時,會回頭重新肯定原有文化。最著名的本土運動包括基本教義派,宗教復古,彌賽亞降臨,草根運動,千福年運動等。

基本上,船貨崇拜屬於「千福年運動」,1935年開始流行於澳洲托管地新幾內亞,當地人民相信千福年(或者黃金年代,幸福時代)時,奇蹟會誕生,亡靈會隨著大船大港,帶來大批屬於歐洲人的貨物,而後平均分配給支持這個信仰的人,後來它被泛指南太平洋地區反歐洲人運動的一環。

為什麼在兩個西方導演的眼中。SAPE有「船貨崇拜」的特質呢?因為非洲獨裁政治的表徵之一就是「大流亡」,有辦法的人都會設法逃到原來的殖民母國。因此巴黎與布魯塞爾的貧民窟出現許多剛果難民。SAPE運動到了這兩個地方,開出茂盛花朵,變成流行服飾學者、社會學者,甚至人類學者的研究主題。

文化學者明顯看到SAPE與嘻哈的Bling Bling有類似之處。同樣茂盛於貧民窟,同樣的誇富,同樣藉由服裝來宣示自己的優越與疏離。這兩地的剛果非法移民偷拐搶騙,或者日夜不停做血汗工,只為擁有華服。這種穿著的目的不在炫耀自己「融入高等西方社會」,而是返回故鄉時,可被視為「衣錦榮歸」,就像載滿歐洲財富的大船入港。

就是這種「奢華」與「貧窮」的並置,讓學者不斷研究「自我表述」的重要性,而由Papa Wemba一手掀起的SAPE運動,也就此奪得它的歷史定位,或者學術價值還遠大於他在soukous上的貢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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