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師母,我回來了!

回憶,舊文搬運,原刊於 何穎怡的大耳朵 2019.10.26



圖:劉峻正攝。

這是我的老師陳宗樑先生與師母于治中女士。師母在今年五月過世。未及半年,老師也在本月二十一日追隨師母而去。
聽到消息那天,我大哭一場。因為那麼多的感恩、那麼多的抱歉,我來不及說了。
我初高中讀私立光仁中學,陳老師是我高中的教務主任兼導師。面對我這個難搞的學生,他始終只有愛與信任與耐心,還有今日我細思才明白的各種「拉拔」。
我自小罹患小兒麻痺,不能跑不能跳,活在侷限世界裡的滋味,一般人難以想像。父母因歉疚把我寵上天,以致我生性暴躁、自卑又自大。青春期更是難熬。時而大發脾氣,時而陷入厭世憂鬱,數日不得拔脫。
我又懶憊念書,凡需背誦的東西,一概不行,理科,也不行。高中時我讀的是男女合的實驗班,同學都很強,我幾乎都考最後一名。老師大概察覺正面督促無效,該從拉抬我的自信心開始。我不知道他是怎麼說動同學的?讓我一口氣做了三年服務股長。可以大聲驅使同學,大展官威,同學也很配合,每星期都是整齊清潔比賽第一名。某次同學們在老師家見面時,我脫口說:「現在想想,每個星期都拿第一名,清潔比賽耶,究竟有什麼用?」大家都笑了。
那一刻,我在同學的笑容裡才明白:這是老師當年給他們的神聖任務。他們也默默承受了我的各式潔癖要求。為了什麼?就是要給這個不快樂、成日覺得人生乏味的同學一點信心。如果不是老師這麼懂得愛,學生不可能懂,陳老師就這樣一點點把我們灌溉長大。
陳老師還鼓勵我參加作文比賽、演講比賽。老實說,我ㄗㄘㄙ都分不清,絕對不是演講的料,還是即席演講。他一直說我可以,我反應快,講話有組織,辦得到的。就這樣,一個科科都吊車尾的學生成為演講代表,到了大學,還成為辯論校隊,拿到全國亞軍。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那塊料,老師或許也不知道,但是我不會唱歌、不會跳舞、不能打球,不鼓勵這個學生朝寫作演說發展,她要怎麼辦?
老師知道我除了需要自信,也需要別人相信我!高中有一天,值日老師經過我們班走廊,大家那時都該趴著午睡,一位男同學正好抬頭看了他一眼。他就把同學叫出去走廊打耳光,說他「瞪老師、不禮貌」。我氣得從教室衝出去罵值日老師:「你憑什麼打我們班同學?」值日老師說:「你造反搞學潮啊?」我氣得又哭又叫:「如果你不是做了虧心事,亂打學生,我說什麼可以造成學潮啊?你說?」
事情鬧得很大。訓導主任要記我大過。(在我們那個年代,操行留下這樣的紀錄是很糟的。會成為教官特別關注的對象。)陳老師堅持不可以。變成訓導主任跟教務主任吵架。訓導主任大罵:「你姑息養奸。」老師氣得整張臉通紅說:「她還是個孩子,養什麼奸?」高中三年,我沒見過老師大聲說話、叱罵學生,更別說滿臉通紅吵架。是為了我!為了一個眼前不成材、將來也不知道會不會有出息的學生,只因他知道我的行為無論多「反骨」,是出於「義憤」。我的老師相信我!
上次見到老師師母時,師母還說有一次臨時起意到板橋家中找我父母。到了門口,聽到麻將聲,就沒進去了。我耍俏皮說:「師母老師幹嘛去我家?我闖了什麼禍?」
其實我知道。還會有什麼?我一定又陷入莫名低潮。乏味想死。老師家訪,找我父母一起想辦法。這個學生就是那麼讓他們牽腸掛肚。大學聯考前一天,我走路摔跤,腳整個腫了,無法行走。老師得知消息,連忙趕到我家,叫我一定要去考試啊。他擔心只要一不留神,我就會找藉口放棄自己!
學生時代我們就經常串老師家混吃混喝。畢業後,同學每年過年都會一起去老師家拜年。我也都參加。一直到婚後,過年要跟老公回花蓮,配合不上,就斷了這個習慣。忙著上班、帶小孩,老師成為畢業紀念冊的人物,不再出現我的生活裡。
那段時間,我大概算得上某種「名人」。因為我在水晶唱片做創意總監,推動本土新歌謠、紀錄台灣聲音。我一點都不自卑了,只有自大。覺得大家都該支持我們的理想,連累許多朋友借錢給公司。直到公司破產,雖然我不是公司老闆,這些人情債還是記在我頭上,拖累老公老爸都無法完全清償 。
一下子,這些年來父母老師親人小心灌溉的我「萎」了。因為如果我在唱片界有過什麼成就,也是建立在「欠」字上,理想再偉大,不過是虛妄。我斷絕所有往來。窩在兩坪大小的工作房翻譯賺錢。那是一個我只對文字負責,不需要面對任何人的世界。因為我再也踏不出去。一出去就心悸頭暈想吐。直到多年後才被診斷出憂鬱症。我持續服藥至今。
這幾年,我慢慢踏出家門,與大學同學、高中同學重新交往。某一年終於鼓起勇氣去敲老師家的門。去之前,我不知道老師正逢傷心事,因為師妹遠嫁美國、夫婿意外死了,師母趕去幫忙。老師看著這個斷了音訊的學生,要高興嗎?要傷心嗎?我早已駛離他的人生航道,選在最不好的時候回來,他的哀傷,我又能分擔什麼?
我最後一次見到老師與師母是去年。我返台探親。當時師母已經病重,還是撐著跟我、我的老公、同學說笑。我們講起當年的事。我記得老師以前家裡的鸚鵡叫「白帝」,師母好開心,就說了去我家家訪,我家傳出麻將聲的事。當年那個讓他們擔心的孩子,過了三十幾年,轉了一圈,又回到他們眼前。
走以前,老師站在窗戶跟我招手。我靠過去,他摟摟我,拍拍我的手說:「你很好,我放心了。」
我明白!這是老師第一次與我老公近距離相處,他很滿意。那個被他小心呵護的孩子終於老了,有過得意與更多失意,不自卑也不自大。明白人生在世,終究是會欠,但是那顆想「還」的心還在。親情,友情,師生情,皆如此。他放心了。
現在老師擺脫病痛,回到師母身邊。我也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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