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3)終於不得不放棄zoom in的人生
@掛著V8的爸爸是我熟悉難忘的模樣。攝於爸爸來加拿大溫哥華島遊玩時。
爸爸極愛玩手提錄影機,儘管機種不斷進步,他始終管他的歷代手提錄影機叫V8,所以我的文章也要說V8。
年輕時,我與老公極愛旅行,幾乎每年都帶著女兒一起出國玩,女兒那時年紀小,護照跟我同一本,蓋滿各國入境簽章。過去七年因為遷居加拿大,我跟老公反而不再出國玩,因為有假,一定要飛回台灣陪伴父母。
我暢遊各國的時代,帶爸爸與繼母一起玩過夏威夷、英國、比利時、德國、荷蘭、芬蘭、盧森堡、瑞典、挪威、丹麥、加拿大與埃及。不是我們忒有孝心,而是可以幫忙分擔租車與旅館費。爸爸不喜歡參團旅行,說那是「上車睡覺、停車尿尿、下車買藥」。他與繼母英文不通,一切得聽旅行團安排,被帶著到處買東西,他們自奉甚儉,出國幾乎不買東西,深感無趣。他跟我們旅行都是自由行,女婿開車,女兒解講各地風景典故,外孫女負責陪他大啖冰淇淋。累了,隨時可以下車伸伸腿,晚上跟我們投宿各地民宿,體驗各國的家居風情。
V8問世後,跟他旅行,變成某種程度的折磨。因為他走到哪拍到哪,不時大叫我們過去入鏡擺姿勢當模特兒。外國地名他聽過就忘,為了搭配口白,一次又一次問「這裡叫什麼」。要拔隊了,他還落在後面一直拍,都要我發怒了,他才肯收機。上了車後,我們還不得安寧,聽他反覆看片,或者過濾照片的機器答答聲。到了住宿點,他第一件事就是找插頭為V8充電。
有一次,我跟女兒開玩笑說:「外公根本就是為了他的V8在旅行,要是哪一天V8掉了,他就不要旅行了。」女兒雖年紀小,卻比我還瞭解爸爸,回說:「不可能。他一定馬上再去買一台。」
爸爸的學歷只有國小五年級,靠苦背四書學會認字寫文章,但顯然說話與寫文章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本事。他素日雖也愛說說笑笑,但是拍影片搭口白,經常顛三倒四,說些讓人捧腹的話。譬如他到了倫敦西敏大教堂,他管你什麼哥德式建築風,影片拍到地下陵寢時,只聽到他用小小的聲音旁白:「這裡躺了許多偉人,可惜都死了。」完全上錯牌桌。
上了挪威渡輪,海鷗飛翔,他的口白是「這些海鷗好白,好像塑膠做的」。我與女兒放聲大笑。在德國鄉間餐館上廁所,咦,按沖水,馬桶蓋會自動轉一圈清洗。我出來後,興奮地跟爸爸說馬桶蓋會轉圈哦。他急死了,馬上衝廁所。但是男廁的馬桶蓋不會自動轉圈清洗。他立馬指揮我繼母與女兒拿V8去女廁拍。我女兒一頭短髮,扛個攝影機進女廁,好怕被指為偷拍變態。拍片時,她跟繼母都忘了配口白,爸爸事後才發現,憾憾不止,世間竟有人不知道拍片要搭口白的嗎?
我們常氣他不懂旅行真義,成日搞弄他的V8,花那麼多錢出來玩,卻永遠只透過小小的鏡頭看世界,有什麼意思?他像小學生做錯事般訕笑。到了景點,依然故我。我們這些被迫入鏡的模特兒真是深以為苦。更恐怖的是不准攝影的地方,他也要偷偷拍。在荷蘭阿姆斯特丹紅燈區,他硬要偷拍櫥窗妓女,直到我威脅他說拉皮條跟妓女戶保鑣會衝出來打人,他才罷手,拍片雖要緊,命當然更要緊。他對某些博物館或者宮殿不准人攝影最不滿,總跟我抱怨:「收門票,還不給人拍?」博物館、宮殿,跟風景區,對他來說都一樣,只是為了他的V8鏡頭而存在。
各位如果以為旅行結束,我們的V8噩夢就會結束,那就錯了。因為還有更恐怖的「家庭電影首映會」在後面。爸爸買了一台小小的剪接機,開始剪接影片,剪接完畢後,就用毛筆寫片頭,然後召開「首映典禮」。他運鏡普通,一律拉近(zoom in),構圖隨便,模特兒一定站在中間,鏡頭裡常可看到我們無奈的苦臉,或互相在對方頭上比「兔子」。一次,我看到非常破格的運鏡,約莫一分鐘,都在拍地面與行人的腳,哇,我爸爸變成高達了。誰知,他馬上道歉說:「啊,那是我忘了關機。」
我以前不明白他為什麼如此熱愛拍V8,後來想,他畢竟還是個創作人,不再寫稿,改以鏡頭說話。而V8算是「高科技」,他必定在裡面得到極大的成就感。他生性好學,買了外國機種,上面都是英文字,他會一再跑回店家詢問這個按鈕是幹什麼,那個按鈕又怎樣,為什麼不能這樣,為什麼不能那樣?賣V8與剪接機給他的店員可能很想切腹吧?
直到爸爸生病後,我把他拷貝給我的旅行影片拿出來看。一片又一片,裡面幾乎沒有爸爸的影子,都是他的老婆、女兒、女婿、外孫女。他是拍給自己老來回憶的,鏡頭裡有我們,他就夠了。總是zoom in的鏡頭,雖無運鏡可言,但是我們面目清晰,對他來說,這比風景重要。
好朋友詩人路寒袖曾說:「人生得不時zoom in又zoom out,過分zoom in,焦慮感會使我們沒法活,過分zoom out,會讓我們對世界犬儒袖手。」爸爸的zoom in風格正反映出他對身邊人的福祉過度專注與焦慮,唯有我們快樂,他才會快樂。他是個沒有自我,只有子女的爸爸,因此,他永遠都在鏡頭外。
爸爸最後一次拿V8是2009年來溫哥華,我帶他跟繼母去參加阿拉斯加郵輪行。為了怕他過度勞累,我讓他住長一點,休息夠了才上船,回來後,多住幾天才回台灣。
因為爸爸愛錄影,我幫他做了一支影片,還笑著跟他說:你揚名國際了。
住在家裡時,爸爸邊洗澡邊唱歌,大聲自言自語。繼母紅著眼眶跟我說,爸爸知道要來溫哥華,就每天高興得自言自語。他最喜歡在我家陽台看天空,總是喃喃:「住這裡真好啊,天空那麼藍,樹葉那麼綠。」每天都講同樣的話。我何嘗不想,但是沒有健保,拿什麼治療他的阿茲海默症?
他帶了許久未用的V8。先生幫他充電,赫然發現V8已經壞了。他馬上帶爸爸衝上街買一台新的,教他怎麼用。出門前,我把V8掛在爸爸脖子上,旅行時,脖子上沒有V8的爸爸,不會是我的爸爸。
但是他根本忘了如何操作V8,怎麼教,都是下一秒鐘就忘記。不僅如此,還根本不記得他脖子上有V8。好幾次,坐在遊覽車上,我都看到他伸出雙手,對著窗外擺出一個長方形的框取鏡,那就是他的鏡頭,嘴裡還喃喃說:「可惜啊,怎麼忘記帶V8來了?」那次旅行,多半由我掌機,爸爸終於在鏡頭裡了。
現在他一日睡上十四個小時,坐在按摩椅上茫然望著前方,我流淚摸著他的手說:「阿爸,我要回溫哥華了,回去後,我再跟你視訊說話。」他的眼睛閃過一絲光彩,似乎覺得眼前這個人,他應該是認得的,似乎想起他曾經不止如此,他曾經是一個叫何振奮的人。
但是那光彩一閃即逝。爸爸的人生終於不必再辛苦zoom i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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