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音樂之旅-1(中非洲篇)
              剛果民主共和國(剛果共和國)1. 剛果傳統音樂與soukous 概論篇

世界逍遙遊廣播稿、世界音樂





【一】背景簡介

剛果民主共和國位於中非洲的心臟,旁有剛果共和國、蘇丹、中非共和國、尚比亞與安哥拉。剛果民主共和國與剛果共和國,前者俗稱金夏沙剛果,後者俗稱布拉薩剛果。此地居民99%以上為非洲黑人,只有少數歐洲人(多為比利時人)。非洲黑人是在兩千年前從非洲其餘地區遷移至此,當時剛果的原住民為匹美人(Pygmy,即矮黑人)。


                                                        匹美(Pygmy)是剛果原住民

【二】音樂辭典:剛果地區的音樂以匹美人複音音樂與soukous音樂最有名。

 

(一)匹美人複音音樂:匹美人是中非洲地區的早住民,分布於剛果、盧安達、喀麥隆、加朋、中非共和國,以複音音樂(polyphony[1]廣受國際矚目。(詳見匹美人的生活與音樂

 


匹美人的複音音樂

(二)soukous音樂:剛果境內最具影響力的當代音樂形式是soukoussoukous又稱為薩伊倫巴樂(Zairean  Rumba),誕生二次大戰前後,主要特色有(1)吉他既抒情又有力,兼顧旋律鋪排與節奏推進;(2)語言使用極富旋律性的林加拉語(Lingala[2];(3)舞步為古巴倫巴舞步伐;(4)以吉他取代son montuno[3]的鋼琴,把拇指琴的演奏技法入其中;(5)傳統的剛果和聲加上教會聖歌和聲;(5)完整的管樂編制。soukous音樂從早年的O.K.Jazz,經過Papa WembaKanda Bongo Man,到新秀Classic Swéde Swéde,經過許多蛻變,加入更多傳統元素,不再是那麼純古巴的倫巴樂。

 

【重要藝人】



                                              Franco & OK Jazz 

O.K.Jazz:團名全稱為Orchestra Kinois Jazz。團長為Franco Luambo Makiadi(1938-1989)Franco十一歲起便跟著當地的流動歌手Paul Dewayo學習吉他,Franco吉他演奏擅長勾弦、指法神妙,加上長相英俊討喜,出道沒多久,便被視為「神奇男孩」,加入了當地最重要的Loningisa唱片公司,一九五六年成立了OK JazzOK Jazz是六十年代全非洲最重要、最具影響力的樂團。當薩伊強人莫布杜總統在七十年代推動「文化復興運動」(譬如恢復原住民姓氏、禁止穿西裝等等),Franco被認為是西方墮落文化的代表,曾數度被監禁,好幾張唱片被禁。他的歌詞富含社會意義。他在一九八九年死亡,成為非洲音樂界最大的損失。


                                               1976年,Franco & OK Jazz成立二十週年演唱會全長

    


                                     音樂家兼時尚領導者Papa Wemba只穿川久保玲的衣服。

Papa Wemba:一九六九年,金夏沙的Gombe High School有一群學生聽到了西方的搖滾樂,將它的因素加入到Soukous 音樂中,創造出有更多吉他對飆、更多響弦鼓,但是沒有傳統管樂編制,最重要的一個樂團叫Zaiko Langa Langa,其中有一個團員 Papa Wemba,他在後來自己組了Viva La Music樂團,成為國際知名人物。他有兩大特色,一個是被視為sapeur(講究服飾的人,他都穿日本名牌設計師川久保玲的衣服,被非洲青少年視為時髦的代表),另一個特色是他的音樂自美國的節奏藍調樂手Otis Redding取材,也在莫布杜於七十年代推動文化復興運動時,向傳統音樂取材。(進階閱讀:莫布杜文化復興運動)



 

Classic Swéde SwédeSoukous音樂近年較有變化與突破的一個團體,團名的意思是老鼠洞(Mouse hole),他們亦捨棄傳統管樂,使用大量的鼓、打擊樂器、口琴與人聲,創造了一種既傳統又現代的音樂感覺,被稱為後現代與新傳統樂派(postmodern & neo-traditional),令人想到電子樂器誕生前的音樂。

 


  Kanda Bongo Man

 

生於一九五五年,十八歲時離開學校加入今夏沙樂團Orchestra  Bella Mambo做主唱,幾年

後離開這個團體跑到巴黎自謀發展,最後成立自己的唱片品牌Bongo Man Record。他的音樂

也沒有傳統的管樂,自創了Kwassa Kwassa音樂,是速度非常快的soukous,舞蹈時,手部的擺動方向要與臀部一致,掀起了一陣熱潮。

  




【四】延伸聆聽(專輯名稱/藝人/出版公司/產品編號)

 

1.Roots of OK Jazz: Zaire Classics 199-1956/OK Jazz/Crammed Discs(CRAW 7)

2.Papa Wemba/Papa Wemba/Stern's Africa(1026)

3.Zing Zong/Kanda Bongo Man/Hannibal(HNCD 1366)

4.Toleki Bango/Classic Swéde Swéde/Crammed Discs(CRAW 1)

 



[1] Polyphony(複音音樂):根據對位法,在協和的原則下,參差進行兩個或兩個以上的獨立性曲調。

[2] 剛果曾是法屬殖民地,法語為官方語言,林加拉語是四大方言之一。

[3] Montuno又稱estribillo,是古巴頌樂(son)的即興領唱應答(call and response)。

 

世界音樂之旅-1(中非洲篇)
              剛果民主共和國(剛果共和國)2. 匹美人的生活與音樂  




現在的剛果黑人是在兩千年前從非洲其餘地區遷移到此,剛果的原住民族為匹美人(Pygmy,即俗謂的矮黑人),現兩個剛果境內僅存4萬名匹美人。


匹美人的歷史

匹美人是中非、東非交界處雨林裡的原住民,分為三大支系,分別是Mbuti(下有EfeAsuaKango三個支系,居住於剛果東北Ituri雨林區)、Twa(居住於剛果中部與盧安達)、BaMbenga(居住於剛果、中非共 和國、喀麥隆與加彭)。BaMbenga下面又分為兩個支系,一個是Aka(居住於中非共和國),一個是Baka(居住於喀麥隆東部與加彭北邊)。

早在亞里士多德時代,古希臘文獻裡便提到匹美人,一個古埃及金字塔的刻文寫著匹美人「來自月亮山腳下樹木與精靈之地的小人」(The little men from the land of trees and spirits at the foot of the mountains of the moon)。根據Mbuti支系的Efe匹美人的口述歷史,他們的祖先來自Ruwenzori(月亮山),那是個神聖福地,一個類似伊甸園般的雨林。

在殖民勢力尚未入侵非洲,西方林業、礦業公司尚未砍伐雨林之前,非洲人很少看到傳說中隱匿在濃密森林中的匹美人,認為他們的存在只是個神話。直到十九世紀,歐洲人才首度看到傳說中的匹美人。

匹美人的生活


                    匹美人採集時採集移動時所住的mongulu。Louis Sarno 攝影

匹美人是個採集狩獵(hunting and gathering)民族,也是個漫遊於森林、逐根莖果實而居的民族,不會停留在一個定點。匹美人通常以2030人左右為一個群落移動尋找食物,臨時的居住營地多是34mongulu(用樹枝與樹葉臨時搭蓋的蛋型窩棚),每個mongulu裡住著一個家庭,營地中央會加蓋一個mbanjo草屋,讓鰥夫、寡婦或未攜帶配偶的訪客居住。

根據田野採音者Louis Sarno的觀察,匹美人的社會沒有階層制度(hierarchy),沒有酋長、頭目,連祭司都沒有,好像無政府烏托邦社會,人人位階平等,互相幫忙。當非洲黑人播遷擴張,逐漸到達雨林邊緣後,他們便統治了原本居住在雨林裡的匹美人。這些黑人被匹美人稱為「村人」(villager),名義上,他們是匹美人的領主,匹美人則是他們的奴隸。直到剛果、中非、喀麥隆政府設立雨林保留區後,匹美人才恢復「自由人」身分。

 

匹美人複音音樂透露的宇宙觀


匹美小男孩從蹣跚學步起便開始接觸音樂,先是學打鼓,七歲時,可以開始學習geedal五弦豎琴,成年後學習地面撥琴,年老之後,才能吹奏v字笛。匹美小女孩不學樂器,只學歌唱基本技巧,成年後才算略窺歌唱門徑。有些女人年老後,她的歌聲被認為具有治療靈魂傷痛的能力,會被列入儀式之中。歌唱是匹美人的藝術精華,有些女子歌唱藝術精湛,一人能表演十幾個人的聲音、動作與歌聲,是口述歷史的最好敘述者。

最早進入雨林研究匹美人音樂者是著名人類學者Colin Turnbull,他在上世紀的5060年代時,一直待在剛果的Ituri雨林研究Mbuti匹美人,出版了許多書籍與音樂,他的音樂採集是西方世界第一次接觸到匹美人音樂。Colin Turnbull晚年皈依佛教,受戒出家後,將四十年來的研究手稿全部捐給Avery Research Center for African-American History and Culture

                            匹美女性的複音音樂以和聲濃密聞名民族音樂圈。Colin Turnbull覺得反射出匹美人的宇宙觀。

從他的研究手稿,我們發現Colin Turnbull對匹美人的複音音樂特別感興趣,努力探索背後的哲學。譬如,他說為什麼匹美人的複音音樂,每個小節的音符一律下行?是不是因為置身於茂密的雨林裡,抬頭所見都是高大向天的林冠,因而對照出人的渺小?又譬如匹美人的複音音樂多為四四拍,一律採取輪唱曲(round)形式,Colin Turnbull認為唯有輪唱曲才能滿足匹美人天性中相互衝突的兩個面向,一個是絕對自由自在的個人主義,一個是和諧的社群感。因為在嚴格的輪唱規則下,他們會將旋律轉位,但是最終又回到絕對的和諧。

              Colin Turnbull 是匹美音樂重要採集者,後來剃度出家。歷年的田野筆記、錄音、手稿全部捐贈出來


匹美男人並不歌唱,男人只是march the song(隨歌曲行進),歌唱多由女性為之,這可能和採集狩獵分工社會的結構有關。一般來說,採集狩獵社會裡,女人與小孩負責採集根莖果實,男人負責狩獵。漫遊在雨林裡採集,匹美女人耳朵聽著自然萬籟聲,發展出一種模擬自然聲響的複音音樂,她們的歌唱甚少使用有意義的「字」,而是使用擬聲虛字。

所謂的複音音樂是根據對位法,在協和的原則下,參差進行兩個或兩個以上的獨立性曲調。匹美人的複音音樂非常厚重濃密,採取類似岳得爾調的真聲、假聲交互使用,形成一種波浪的感覺,被田野採音者Louis Sarno稱之為「自然的脈動」。

 

【匹美人的器樂】

 


Jean-Pierre Hallet 編撰了Efe語字典,對匹美樂器有深入研究。

匹美音樂採集者有一位傳奇人物Jean-Pierre Hallet,他是比利時著名畫家Andre Hallet兒子,小時居住在Ituri雨林外圍,經常與Efe匹美人接觸。長大後,他在巴黎學習農業學與社會學,1948年返回剛果,一共教導了17個部族、65萬的非洲黑人農耕方面的知識。在Masai部落生活期間,他曾以一支矛殺死一頭獅子,晉升該族的戰士階層,也被TutsiMande兩大部族的人納為「血誓兄弟」,也是唯一成為剛果Lega部族Bwane祕密會社成員的白人。1957年,他曾和貝南共和國境內的一個Mande族酋長談判,請他釋放手上的匹美人奴隸,這位酋長果真發佈「解放宣言」,放棄他對封邑內匹美人的宗主權。

Jean-Pierre Hallet曾在Efe部落生活了一年半,編寫了一本八千字的Efe語字典,至今仍是人類學採集重要工具。Jean-Pierre Hallet的採集作品裡介紹了許多匹美人傳統樂器,包括盛行於東非的拇指琴(mbira)、彎弓豎琴(arched harp)、一弦弓琴(one string violin)。

1)地面豎琴與地面撥琴

                                                                    地面弓琴源自狩獵

最特別的是匹美人依然保有極古老的地面弓琴(ground bow)與地面撥琴(ground zither),這兩種樂器最早均是從獵人的彈性捕獵圈發展而來。

地面弓琴是在地面上掘一個洞穴,洞旁豎立一根彈性樹枝,頂端再以一弦索繫緊在洞面的樹枝上,利用彈撥或敲擊發聲。地面撥琴也是在地面掘一洞穴,上面覆蓋以樹皮做發音板,一根弦線以水平方向繫在兩根支柱上,另有一弦繫在橫弦中央,下端連到發音板上,當匹美人以棍棒敲擊橫弦,震動便由直弦傳到發音板產生共振。

匹美人認為這是他們獨創的樂器,但是德國著名音樂學者Cart Sachs說,安南人亦有這樣的樂器。

這就是Jean-Pierre Hallet介紹的地面弓琴演奏。



2V字切口笛

這是特定為長者才能吹奏的直笛,尤其在Efe族裡,年老的女人經常會在晚間吹奏v字切口笛,安撫大人的心靈,也是小孩的搖籃曲(排灣族的笛子)。V字切口笛在開口部份切成V字形,然後再加上U行鐵片,加大吹口,共有四孔。


                                                     V字切口笛吹奏。


3 彎弓豎琴(bow harp

彎弓豎琴(bow harp)在Efe語裡叫ndomu,也是古埃及重要的樂器。匹美人的神Bes,也被埃及人供奉為神,Bes神手上就有一個彎弓豎琴。ndomu有五個軫(peg,樂器上轉弦的小柱),亦即共有五弦,以前是以植物做弦,現在則引進鋼弦。共鳴箱為無毛的皮革製。

 


                                                                            彎弓豎琴演奏

 

4 單弦擦弦樂器one-string violin

由竹子製成,共鳴箱上敷蜥蜴皮,琴弦由植物纖維製成,弓則是木頭製成,非常小,像把狩獵的小弓。樂手再以口腔作為共鳴器。


                                                        單弦擦弦樂器兼具口簧琴特色。


匹美人的生活與儀式音樂

1.     祈禱恢復宇宙秩序的悼亡歌 

民族音樂學者經常有一個有趣的發現,很多種族的語言裡並無「音樂」這個概括性名詞,因為對他們而言,音樂與生活緊密結合,發生於勞動、喜慶、娛樂、死亡、撫靈等各種時刻每個場合、每個時刻都有屬於它的歌曲,每首歌曲都有一個名字,所有歌曲的總和便是他們的生活,換言之,音樂就是生活。匹美人也是如此。

Colin Turnbull認為匹美人非常重視人與自然的和諧圓滿,這種人生態度表現在他們的複音

音樂結構裡,事實上,也反映在無數撫靈、恢復自然平衡的儀式歌曲裡。譬如,MbutiEfe匹美人總是在狩獵大象之後,舉行「大象葬禮」儀式,演唱一種只有面臨死亡重大危機才演唱的歌曲,以求透過神聖的儀式,重新彌補宇宙的平衡。又譬如,巴卡女人過世埋葬後,群落中的女人還會再聚在一起,請降limboku女神,limboku降臨附身後會宣佈死者「已經睡著了,此後不必再打獵。」村中女子則齊唱道:「她到了天上,呼喊著limboku女神之名!]這是在向死者告別,也是在恢復宇宙既有和諧秩序。

                                 祈求宇宙恢復秩序的悼亡歌

2.     Peipa〉女孩成年禮歌謠

Peipa意指流血的女孩。照古禮,匹美人女子初經來潮舉行成年禮,會被關在家中半年到一年,由女孩父親決定她何時可以出來。

        

                                                        女子成年禮歌謠。
   

3.     〈採蜜歌〉

Mbuti的採蜜歌就像西方人所唱的營火歌曲,可以是採蜜時演唱,也可以是族人齊聚時的娛樂歌曲,含有很高的炫耀口技的成份。此曲的特色在男子合音的蜜蜂嗡嗡聲,並具體呈現雨林矮黑人旋律成圓形反覆的特色。

 

 

4.     男子的狩獵大象歌

匹美人社會男女分工,女人負責採集,男人負責狩獵。以前匹美人獵大象都是單獨一人狩獵,獵人追蹤大象,快步跑到象腿下,把矛由下往上刺進大象的膀胱。自從阿拉伯人進入薩伊雨林,強抓匹美人做黑奴後,匹美人也在主人的強迫下開始以四到五人一隊獵殺大象,出售象牙,獵殺方法為奇襲大象,剁掉大象的後腳跟,讓大象頹然倒地。但是直到今日,Mbuti匹美人仍然認為獵殺大象不為食物,而是為了販售象牙是一件褻瀆之事,所以獵殺大象後,都會舉行一個「大象葬禮」儀式,在匹美人的觀念,透過神聖的儀式,可以重新彌補宇宙的平衡。根據Colin Turnbull的分析,〈獵大象之歌〉有點接近Mbuti人的molimo歌曲,這是一種在面臨重大危機(尤其是死亡)才會演唱的儀式歌曲,這時所有的棍棒要綁在一起。

 


延伸閱讀與聆聽



Bayaka: The Extraordinary Music of the Babenezele Pygmy/ Luis Sarno/ Ellipsis Arts (1995) CD & Book


Echo of the Forest, Music of the Central African Pygmies/Ellipsis Arts (1995) CD & Book. 

 

 


 我的爸爸(3)終於不得不放棄zoom in的人生


@掛著V8的爸爸是我熟悉難忘的模樣。攝於爸爸來加拿大溫哥華島遊玩時。


爸爸過世後,我又去了一次溫哥華島,在相同的壁畫下,擺出和爸爸相同的姿勢拍一張。我們長得好像。

爸爸極愛玩手提錄影機,儘管機種不斷進步,他始終管他的歷代手提錄影機叫V8,所以我的文章也要說V8。
年輕時,我與老公極愛旅行,幾乎每年都帶著女兒一起出國玩,女兒那時年紀小,護照跟我同一本,蓋滿各國入境簽章。過去七年因為遷居加拿大,我跟老公反而不再出國玩,因為有假,一定要飛回台灣陪伴父母。
我暢遊各國的時代,帶爸爸與繼母一起玩過夏威夷、英國、比利時、德國、荷蘭、芬蘭、盧森堡、瑞典、挪威、丹麥、加拿大與埃及。不是我們忒有孝心,而是可以幫忙分擔租車與旅館費。爸爸不喜歡參團旅行,說那是「上車睡覺、停車尿尿、下車買藥」。他與繼母英文不通,一切得聽旅行團安排,被帶著到處買東西,他們自奉甚儉,出國幾乎不買東西,深感無趣。他跟我們旅行都是自由行,女婿開車,女兒解講各地風景典故,外孫女負責陪他大啖冰淇淋。累了,隨時可以下車伸伸腿,晚上跟我們投宿各地民宿,體驗各國的家居風情。

我們帶爸爸去挪威玩,他照例到了一個點都要吃冰淇淋,穿雪衣吃,也可以。


V8問世後,跟他旅行,變成某種程度的折磨。因為他走到哪拍到哪,不時大叫我們過去入鏡擺姿勢當模特兒。外國地名他聽過就忘,為了搭配口白,一次又一次問「這裡叫什麼」。要拔隊了,他還落在後面一直拍,都要我發怒了,他才肯收機。上了車後,我們還不得安寧,聽他反覆看片,或者過濾照片的機器答答聲。到了住宿點,他第一件事就是找插頭為V8充電。
有一次,我跟女兒開玩笑說:「外公根本就是為了他的V8在旅行,要是哪一天V8掉了,他就不要旅行了。」女兒雖年紀小,卻比我還瞭解爸爸,回說:「不可能。他一定馬上再去買一台。」
爸爸的學歷只有國小五年級,靠苦背四書學會認字寫文章,但顯然說話與寫文章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本事。他素日雖也愛說說笑笑,但是拍影片搭口白,經常顛三倒四,說些讓人捧腹的話。譬如他到了倫敦西敏大教堂,他管你什麼哥德式建築風,影片拍到地下陵寢時,只聽到他用小小的聲音旁白:「這裡躺了許多偉人,可惜都死了。」完全上錯牌桌。
上了挪威渡輪,海鷗飛翔,他的口白是「這些海鷗好白,好像塑膠做的」。我與女兒放聲大笑。在德國鄉間餐館上廁所,咦,按沖水,馬桶蓋會自動轉一圈清洗。我出來後,興奮地跟爸爸說馬桶蓋會轉圈哦。他急死了,馬上衝廁所。但是男廁的馬桶蓋不會自動轉圈清洗。他立馬指揮我繼母與女兒拿V8去女廁拍。我女兒一頭短髮,扛個攝影機進女廁,好怕被指為偷拍變態。拍片時,她跟繼母都忘了配口白,爸爸事後才發現,憾憾不止,世間竟有人不知道拍片要搭口白的嗎?
我們常氣他不懂旅行真義,成日搞弄他的V8,花那麼多錢出來玩,卻永遠只透過小小的鏡頭看世界,有什麼意思?他像小學生做錯事般訕笑。到了景點,依然故我。我們這些被迫入鏡的模特兒真是深以為苦。更恐怖的是不准攝影的地方,他也要偷偷拍。在荷蘭阿姆斯特丹紅燈區,他硬要偷拍櫥窗妓女,直到我威脅他說拉皮條跟妓女戶保鑣會衝出來打人,他才罷手,拍片雖要緊,命當然更要緊。他對某些博物館或者宮殿不准人攝影最不滿,總跟我抱怨:「收門票,還不給人拍?」博物館、宮殿,跟風景區,對他來說都一樣,只是為了他的V8鏡頭而存在。
各位如果以為旅行結束,我們的V8噩夢就會結束,那就錯了。因為還有更恐怖的「家庭電影首映會」在後面。爸爸買了一台小小的剪接機,開始剪接影片,剪接完畢後,就用毛筆寫片頭,然後召開「首映典禮」。他運鏡普通,一律拉近(zoom in),構圖隨便,模特兒一定站在中間,鏡頭裡常可看到我們無奈的苦臉,或互相在對方頭上比「兔子」。一次,我看到非常破格的運鏡,約莫一分鐘,都在拍地面與行人的腳,哇,我爸爸變成高達了。誰知,他馬上道歉說:「啊,那是我忘了關機。」
我以前不明白他為什麼如此熱愛拍V8,後來想,他畢竟還是個創作人,不再寫稿,改以鏡頭說話。而V8算是「高科技」,他必定在裡面得到極大的成就感。他生性好學,買了外國機種,上面都是英文字,他會一再跑回店家詢問這個按鈕是幹什麼,那個按鈕又怎樣,為什麼不能這樣,為什麼不能那樣?賣V8與剪接機給他的店員可能很想切腹吧?
直到爸爸生病後,我把他拷貝給我的旅行影片拿出來看。一片又一片,裡面幾乎沒有爸爸的影子,都是他的老婆、女兒、女婿、外孫女。他是拍給自己老來回憶的,鏡頭裡有我們,他就夠了。總是zoom in的鏡頭,雖無運鏡可言,但是我們面目清晰,對他來說,這比風景重要。
好朋友詩人路寒袖曾說:「人生得不時zoom in又zoom out,過分zoom in,焦慮感會使我們沒法活,過分zoom out,會讓我們對世界犬儒袖手。」爸爸的zoom in風格正反映出他對身邊人的福祉過度專注與焦慮,唯有我們快樂,他才會快樂。他是個沒有自我,只有子女的爸爸,因此,他永遠都在鏡頭外。
爸爸最後一次拿V8是2009年來溫哥華,我帶他跟繼母去參加阿拉斯加郵輪行。為了怕他過度勞累,我讓他住長一點,休息夠了才上船,回來後,多住幾天才回台灣。



因為爸爸愛錄影,我幫他做了一支影片,還笑著跟他說:你揚名國際了。


住在家裡時,爸爸邊洗澡邊唱歌,大聲自言自語。繼母紅著眼眶跟我說,爸爸知道要來溫哥華,就每天高興得自言自語。他最喜歡在我家陽台看天空,總是喃喃:「住這裡真好啊,天空那麼藍,樹葉那麼綠。」每天都講同樣的話。我何嘗不想,但是沒有健保,拿什麼治療他的阿茲海默症?
他帶了許久未用的V8。先生幫他充電,赫然發現V8已經壞了。他馬上帶爸爸衝上街買一台新的,教他怎麼用。出門前,我把V8掛在爸爸脖子上,旅行時,脖子上沒有V8的爸爸,不會是我的爸爸。
但是他根本忘了如何操作V8,怎麼教,都是下一秒鐘就忘記。不僅如此,還根本不記得他脖子上有V8。好幾次,坐在遊覽車上,我都看到他伸出雙手,對著窗外擺出一個長方形的框取鏡,那就是他的鏡頭,嘴裡還喃喃說:「可惜啊,怎麼忘記帶V8來了?」那次旅行,多半由我掌機,爸爸終於在鏡頭裡了。
現在他一日睡上十四個小時,坐在按摩椅上茫然望著前方,我流淚摸著他的手說:「阿爸,我要回溫哥華了,回去後,我再跟你視訊說話。」他的眼睛閃過一絲光彩,似乎覺得眼前這個人,他應該是認得的,似乎想起他曾經不止如此,他曾經是一個叫何振奮的人。
但是那光彩一閃即逝。爸爸的人生終於不必再辛苦zoom in了。

  今年是我的好書改版重出年 書籍,搖滾 這本我2014年替商周選書出版的《森林祕境》當年得到中國時報開卷版2014年十大翻譯好書獎。同時也是博客來2014年百大好書。 隔了十年,它改版再出,證明好書經得起時間的挑戰。我深感榮耀。 之前,很多人就跟我說「這書會得獎」。理由是:好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