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土音樂尋寶記(2001)

回憶,舊文搬遷,世界音樂


                                      泰國皇宮金得太刺眼。


【六月二十八日】

被迫在曼谷停留一天,看到亮金金的東西

拖著剛開完《漫遊歌之版圖----世界音樂聆聽指南》新書發表會的疲憊身軀,我登上荷航的班機。一上飛機,冷氣凍死人,我穿了襯衫毛衣,依然擋不住寒氣。覺得全世界都在節約能源,荷航很浪費耶。

如果早知道,未來二十多天,我在希臘與土耳其常要面臨豔陽高照、毫無冷氣的日子,我可能會珍惜荷航的「冰庫」。

飛了三小時,抵達曼谷機場,準備轉機。這次旅行籌劃得晚,直飛希臘雅典的機票沒買到,必須搭荷航飛曼谷,轉機阿姆斯特丹,再轉雅典,在地球上空時間大約二十小時。

機長說,大家到四十六號登機口轉機,一小時後起飛。我們一家三口(老公與女兒)好整以暇慢慢逛,看到免稅商店旁的肯德基炸雞的巧克力冰淇淋,好大一球,上面撒滿巧克力糖,才台幣四元。不可思議。當然要吃。

沿路聽到廣播,殷切的男子聲有種「撒嬌」的尾音,很熟悉,想了許久,那不是《人妖打排球》裡男人說話的聲音嗎?泰國話如此嬌媚,有點消受不了。

到了四十六號登機口,一小時過了,沒廣播要我們登機,有人看到停機坪上飛機引擎大開,技工圍成一團,似乎很忙亂。過了許久,機長廣播說飛機引擎漏油,預計要修理三到四小時,請大家耐心等候。當時,我只覺引擎漏油居然也平安飛到曼谷,我們很命大呀。

那時已經接近午夜十二時,我的眼睛因戴了太久的隱形眼鏡而乾澀,很想睡覺。旅客開始七橫八豎躺在候機室地板。我們也如法炮製。地板很冷很硬,背脊睡得發涼。

四小時到了,荷航說飛機修不好,必須在曼谷機場過境旅館過夜,第二天晚上十一點四十五分再飛。但是頭等艙、商務艙的旅客,已經被優先安排搭別家飛機飛走了。深夜四點,品嚐「階級差別待遇」,滋味很不好受。

我們走過七拐八彎、似乎永無盡頭的走道,才到領行李處,領了行李,又走了看不到盡頭的路,才到了過境旅館。爬上床,已經五點,再過半個小時,過境旅館要開始serve早餐。掙扎於腹欲與睡欲,我選擇了後者。

【六月二十九日】

睡到中午才起床,把護照押給海關,包了一輛計程車去曼谷皇宮玩。一進皇宮,就看到一個金黃澄澄,狀似霜淇淋的巨大寶塔,在湛藍的天空下亮得刺眼。我喜歡看繁複的金飾與鑲嵌,每次到博物館一定不錯過骨董珠寶展,珠寶的貴重與否與大小不重要,重點是細膩的工藝展現人類對美與pattern和諧的追求。這個金黃寶塔圓嘟嘟一個,笨重無美感,好像只在宣告黃金在人類歷史的重要性,在我看來,很乏味。看完基台上其他寶塔的馬賽克鑲嵌,我們轉進皇宮內的玉佛寺,進門要脫鞋,入口處,腳臭味薰人欲嘔。這是我後來在土耳其,每到一處清真寺瞻仰,都不得不忍受的酷刑。

球鞋發明前,人類的腳有這麼臭嗎?

【六月三十日】

幾經折騰,我們終於到了雅典。一到入境大廳,我便大驚發現希臘完全沒有「非吸菸區」的概念。到處煙霧瀰漫,男男女女人手一根菸,據我目測,紅色萬寶路與駱駝牌最受歡迎。此間的人,大約只有十歲以下幼童不抽菸,餘者一根接一根。想起我曾聽說一位阿美族老太太菸癮極大,綽號叫「一根火柴」,大意是只要早上起床用根火柴點菸,便能用舊菸的火點新菸,完全不必再用火柴,一根接一根,直到就寢。希臘人,在我看來,人人都是「一根火柴」。

去入境大廳的旅行社委託他們買離島機票、船票並代訂離島旅館。這又發現希臘另一個「稀奇處」,你在內陸無法預訂離島船票,想要跳島旅行,必須先飛到甲島,從甲島買到乙島的票,到了乙島,才能買乙島到丙島的票。我望著旅行社小姐桌上的電腦,很好奇希臘電腦是幹什麼用的?這好像買了大砲,卻只能用來打小鳥。

三個小時後,我們終於買妥兩段的飛機票、外加訂了三個島的旅館。準備搭計程車去雅典古蹟衛城(Akropolis)山腳下的旅館。旅行社小姐說計程車資約莫七到八千希臘幣,希臘司機性好訛詐,要小心。

坐上機場外的排班車,司機是個六十多歲好脾氣的老頭子,沿路不斷向我們解釋重要地標,還知道台灣有蔣介石。開到一半,他放起私房卡帶,是希臘長頸魯特琴bouzouki的樂音,我很興奮地和他聊希臘音樂,我說我喜歡克里特島(Crete)與伊派拉斯(Epirus)地區的民歌,最愛最愛就是rembetika女王Rosa Eskenazi。司機盛讚我對希臘音樂頗有認識,還說這兩天是週末,唱片行不開門,我們旅館附近就有一家很棒的唱片行,週一,我就可以去採購。到了旅館附近,他會指給我看唱片行在哪兒。


                                                  希臘長頸魯特琴演出。

這時,我看計程車的計價表,三千四百元希臘幣,便問司機還有多遠,他說大約還有一半路程。我一聽,這司機頗老實,頓時放心不少。沿路,我們依然大聊音樂。忽焉,便到了旅館所在的憲法廣場,司機說快到了,我問唱片行在哪兒,他指著一棟四層建築說:你看到那個藍色招牌,寫著Bank沒?再過去一家就是唱片行,不大,但是賣很多好唱片。你可以去跳蚤市場買盜版貨,一張只要五、六百希臘幣(約合台幣四、五十元)。我說我要買正版貨。他說,那好,你就去這家。

說著,車子到了旅館門口,我一看計價表,大抽一口冷氣,不知何時,變成一萬兩千元。我和司機說,機場的人告訴我只要八千元,他的表為什麼跑成一萬二千。司機笑瞇瞇說今天有週末加成,還有每件行李都要計費。我們乖乖付了錢,他熱情握手道別。

進了旅館,櫃台說沒收到我們委託荷航打的取消一夜訂房電話,而且取消訂房必須在四十八小時前。我行李都還沒拿進房間,櫃台就拿出昨夜的帳單叫我簽。然後說我們坐計程車當了冤大頭,最多只要八千元,下次碰到價格不合理,不要付錢,進來叫櫃台出去和司機吵架。

【七月一日】

第二天出門去參觀古蹟衛城,我先繞去找那家唱片行,到了藍色銀行招牌下,前後左右甚至樓上地下室,連一家唱片行都沒有。櫃台說,他們那兒從來就沒有唱片行。昨日,大概就在司機招呼我們轉頭看銀行招牌時,他便在計價表上動了手腳。

如果這時候有人跟我說:「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我鐵定翻臉。

清晨八點,我們必須走一段長路,再爬一段陡坡山路,才能到衛城。雅典空氣很壞,可能是多數人都是「一根火柴」,也因為雅典許多地方都在施工,塵土飛揚。地中海的太陽真不是蓋的,像針一樣刺進身體。才走沒多久,我便汗如雨下。繞過廣場的購物街,遠遠傳來美妙的歌聲,好像天籟一樣。那是純男子的複音音樂,肅穆威嚴的和聲下,還有一個頑固低音一路跟著。循著樂聲,我們來到了一個東正教教堂,今天是禮拜天,信眾正在作禮拜。我們放輕腳步進去,找個位子坐下。適應了裡面暗金色的天光,這才看到聖壇右側的唱詩班台子上圍了六七個男子,身著東正教的黑色教袍,圍著一個旋轉的看經台唱歌,看經台上擺著厚重的詩歌本。美到不可置信的和聲飄在挑高的教堂裡,迴音完美,領唱是個帥到極點的年輕男子。我依稀分辨出他們是四部和聲,還有兩或三個人輪唱頑固低音(我想是輪唱,因為始終沒斷,沒有人的氣能撐那麼久)。這個頑固低音大約是蒙古潮爾音樂的倍低音音域,不管是男高音、中音或低音,都完美到極點。我雖然不信上帝,卻覺得自己好像到了天堂。我們在教堂裡大約聽了二十分鐘的音樂,再不走,衛城上面一定擠滿觀光客、寸步難行。只好依依不捨起身。

                                               希臘東正教音樂屬拜占廷音樂。

和後來的地中海藍色小屋、裸體海灘、廢墟古蹟比起來,我還是覺得那天在東正教教堂的經驗是這次希臘行最美好的經驗。純淨到一無雜質。

氣喘吁吁爬上衛城,來到景仰久已的巴特儂神殿,觀光客摩肩擦踵,只有希臘人身上濃重的菸味、西方觀光客身上刺鼻的古龍水與香水味、我身上的汗臭味,沒有音樂、沒有仰之彌高,只想下山。

到山下咖啡座吃飯,問侍者有沒有非吸菸區,他的表情顯然沒聽過,端盤子喘息間,他也大抽香菸。叫了一個souflet,法式甜點,因為只有希臘人才受得了希臘甜點,從土耳其傳過去的小巧三角核桃千層酥(baklahvah)到了希臘,變成台灣馬拉糕大小,整塊浸在糖漿裡,一刀切下去,還從裡面不斷滲出更多糖漿。吃了第一口,大概得到第二天晚餐,才有欲望吃第二口。

吃完飯,去逛跳蚤市場,果然有許多盜版卡帶與CD,封面看起來都很恐怖,好像很聳的流行歌曲。攤子上有人賣盜版名牌香水,Chanel  No.5折合台幣只要一百元,越往下走越便宜,還有三盒香水一百元台幣的。擦了,大概會起疹子。買了希臘橄欖香皂,可能會捨不得拿來洗,因為包裝真漂亮。

【七月二日】

                                                 完全沒有冷氣的考古博物館

大熱天,走長路,搭地鐵去雅典考古博物館。地鐵很漂亮,居然沒有廁所。頗有尿意的我,走在正午豔陽狂晒的雅典街頭,狼狽得很。沒有《希臘佐巴》的浪漫、也沒有《永遠的一天》裡的沉緩優雅。到了博物館,十二點。根據放在旅館的旅遊資料顯示,博物館每日上午十點半開門,可是好奇怪,台階上坐滿人,原來今天週一,博物館十二點半才開門。各國觀光客七橫八豎躺在博物館大門前清涼的大理石地板。十二點半大門一開便蜂擁進去。但,沒有冷氣。

我頻頻拭汗,跑到服務台,請小姐在我們的floor plan上標出值得一看的展覽室。雅典的考古博物館非常有名。以我以前在大英博物館、大都會博物館甚至故宮的經驗,一個一流博物館,沒有五小時,絕對連走馬看花都看不完。

小姐大筆勾勾勾,勾了十來個展覽室。我興奮走進第一間,滿室石雕,很多看起來像大衛的雕像陽具都斷了,頗損偉岸之美。到了第二間,仍是石雕。第三間、第四間、第五間......每間都是石雕。壯碩的男子、豐滿的女神、缺手斷臂。到了第八還是第十間,我居然站著就瞌睡了。我這輩子從未從未從未在博物館打過瞌睡,就連參觀大英博物館,一連看了上千幅肖像都沒睡著。但是我在偉大的文明之前,居然,毫不客氣,打呵欠了。

我們逃難般到了博物館的自助餐店,點了希臘冰咖啡。希臘咖啡分三種,一種是土耳其傳過去的希臘咖啡,咖啡粉直接倒進鍋裡煮,倒到杯裡,咖啡粉都沉澱在杯底,一杯咖啡只喝到半杯,號稱很強,其實不怎樣(遠比不上black的越南咖啡,台北市仁愛路裡利來越南餐館的咖啡很好,記得叫服務生煉乳少加點,否則甜度媲美希臘甜點)。喝傳統希臘咖啡也一定要提醒侍者black或medium,否則端上來,又是甜膩難以下嚥。

比較好喝的是冰咖啡,也就是frappa,當地人不知為什麼就叫Nest  Cafe。一半牛奶一半咖啡,是用即溶咖啡,但很濃,喝black的很棒。另一種希臘咖啡號稱French Coffee,其實就是美式滴泡咖啡,天底下,大概沒什麼咖啡比這個更乏味(法式滴泡咖啡更爛,好像棕色水,早餐時用大碗公端上來,湊到鼻下沒香味,喝到嘴裡不提神,只是份量大到令人頻頻上廁所)。

喝完咖啡,步出博物館,看錶,我們居然只在裡面待了半小時,創下我在博物館停留最短的記錄。如果有冷氣......,或許不至那麼快打瞌睡吧?

回到憲法廣場,按照旅館櫃台給我們的指示,我來到了Virgin唱片行。一進門,是震耳欲聾

的制式舞曲音樂。我和一位負責傳統音樂的小姐說,我要找希臘民歌。她帶我到一個架子前,說這是希臘唱片公司專為觀光客出版的一套希臘音樂,每張封面都很像──地中海白色藍窗小屋──十足度假風情,果然是給觀光客的。還有一張《希臘佐巴》,我黯然想到安東尼昆死了耶。

我說,我不要這種觀光大便,我要克里特民謠、rembetika、Epirus地區還有東正教教堂音樂。小姐說:「oh,  you want the heavy stuff, come with me.」我跟她爬上二樓,她帶我到rembetika專櫃,我說我要找Rosa Eskenazi。唱片上都是希臘文,每個歌手的名字我都看不懂。她找了一會兒,說賣完了。我如遭雷殛。她找了一套三張的音樂給我,說那是rembetika的合輯,我看到封面上有一個模仿希臘佐巴的人影,不是很喜歡,但是三張一套才十七塊美金,很便宜,就買了。

                                              我最愛的Rosa Eskenazi

找不到Rosa  Eskenazi,心情很灰暗。我在架上翻來翻去,看到一個古典美女,她有三張唱片,其中一張唱片的封面,她身穿皮裘、梳《大亨小傳》裡的那種美麗燙髮。我問小姐說她是誰?小姐說:「哎呀,你居然找到Rosa  Eskenazi。他們放錯位置,難怪我剛剛找不到。封面上,Rosa Eskenazi的名字拼成Poza Ekenazy,原來希臘文裡的p就是英文的r。

那三張唱片是經典中的經典,回國後,我每天聽,怎麼聽都不膩。偉大的音樂、偉大的音色、了不起的唱腔gut。一張才美金六點四六元。天堂是無價的,但,這實在太便宜。至於那三張一套的rembetika合輯,果然普通,滑油的唱腔搭配花稍的bouzouki,比起你在紀念品商店聽到的bouzouki音樂高明許多,但少了Rosa  Eskenazi那種滄桑歷練、遭過烙印的挖心傾吐,現代的rembetika失去了原本的雅典貧民窟音樂精神,變成沒有靈魂的仿古懷舊。

回到旅館,想到此行沒帶香水,一瓶白花油不知為何在皮包裡傾倒揮發光了,實在無法抵擋希臘空氣裡無所不在的菸味。決定去逛街買香水。旅館後面就是憲法廣場區最著名的購物街,走進一家類似台灣「莎莎」的化妝品店,買了一瓶檸檬味的香精油,這總夠強了吧?轉身一看,這家店居然有唱片部,不怎麼大,擺了許多看似希臘瑪丹娜、希臘瑞奇馬丁的流行歌曲,我百般無聊隨便翻,赫然看到一套五張的Minos-EMI出版的rembetika早年錄音,錄音年代是1925-1955。我最愛早年七十八轉唱片轉拷的CD,那種音質的溫暖與炒豆聲是無法抵擋的誘惑。更重要的,越早年的民歌作品,歌者的純度與功力越高。這個五張一套的唱片雖然每張要價三千五百希臘幣(約合台幣三百二十元),我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就買了。又買了一張Epirus地區的當代民歌。Epirus地區靠近阿爾巴尼亞(就是電影《桃色風雲搖擺狗》裡虛構綁架美國大兵的國家),此區的民歌分為三大體系:舞蹈歌曲、飲酒歌與miroloyia(哀歌)。我特別喜歡此區的哀歌,速度偏慢板,單簧管吹奏十分哀涼,唱腔極其古典,是我的最愛之一。結果這張唱片也極好,演唱者是希臘著名歌手Alekos  Kitsakis,曲目融合舞蹈歌曲、飲酒歌與哀歌。音色處理上,當然是比傳統Epirus民歌來得新穎,唱腔的銳利感也略被削減,但依然保有正宗的古典韻味。唯一的遺憾是希臘傳統歌謠的正版唱片長得像盜版唱片,薄薄的一張CD封面,上面只有歌者照片與歌曲名稱,什麼也沒。CD匣上還貼滿各種價目、編號等OK繃,看來就極廉價,偉大傳奇變成夜市商品。

希臘男子年輕時極帥,個個都是肌肉男,五官像雕塑,身體流線像隻豹,邁入中年便急速走下坡(可能是菸酒過度),變成猥瑣的糟老頭。可是Alekos  Kitsakis  長得極體面,好像希區考克電影中那種會謀殺妻子的中年男子。


                                                 Alekos  Kitsakis擅長Epirus地區民謠。

【七月三日】

搭飛機到了克里特島,住進舊海港哈尼亞的旅館。那是一家有迴旋樓梯的旅館,以前曾是法國領事館,古色古香。哈尼亞海港碼頭後面是一大片旅館,全依山坡建築,躲在彎曲的巷弄裡。我們的旅館也是。第二天早上,早餐桌就擺在旅館前的巷弄轉角,好像在吃辦桌,來往行人和我們打招呼。巷弄裡只能看到一小塊天空,湛藍得不可思議,似乎還微帶一絲粉紫。

原來余光中說「天空很希臘」是這個意思。

逛市集,一輛疾駛的瘋狂汽車輾斷了我登山拐杖的頭,未來的廢墟攀登之旅要怎麼辦呢?

回到碼頭,夜幕已降。我們在碼頭後面的巷弄亂鑽。這裡每家餐館晚上都有樂手表演。我們選了一家有天井花園的餐廳,坐在大樹下吃飯。才坐下,我就很後悔。樂手二人,一人彈吉他、一人彈bouzouki,二重唱。歌唱得爛、吉他小可、bouzouki甚差。過了幾乎一小時,我們點的菜還沒上來,後悔更甚。菜不好吃、音樂不好聽,我們還是足足吃了兩個多小時,時間都用來等上菜。走的時候,還有許多客人桌上只有麵包與酒,生菜沙拉都還沒上呢。

回到旅館,浴室只有蓮蓬頭,沒有浴簾,怎麼洗澡?希臘人的邏輯真奇怪。從浴室窗子飄來一陣樂音,彈得極好的bouzouki,和絃繁複,滑音美麗。原來好音樂就在旅館正後方的餐館。捨近求遠,下場就是如此。

【七月四日】

我們開車前往克里特島第一大都市伊拉克里翁,這個城市很乏味,但是有重要的Knossos遺址,那是米諾安文明在克里特島上的四大皇宮之一。遺址上的復建,看起來像攝影棚裡的樣本,醜惡且莫名其妙。但是陳列出土物的博物館很好看,有百合王子的壁畫,有握蛇女神,還有一間陳列室,裡面擺了許多女性泥偶,全部雙手朝上舉,狀若投降。這個博物館沒冷氣,但是我居然看了許久,流連壁畫前,不太想離開。在博物館販賣部買了一本專研Knossos皇宮的書。又見識到希臘一奇,他們的博物館不賣T恤,也沒有冰箱貼(我瘋狂收集冰箱貼)。想起紐約的大都會博物館,什麼鎮館之寶都可以變成商品,有一年,我居然還收到他們仿館內收藏所作的各式耶誕禮物目錄,足足一大本。希臘人真不會賺錢。

【七月五日】

離開克里特島,飛往Santorini,在飛機上看到一位老太太拿了個提琴盒,浪漫想,她會是職業樂手嗎?和我同機飛往Santorini表演。

這才赫然想起,我在克里特島只待了兩天,光顧著看遺址、博物館,居然沒買CD,入寶山卻空手回。這不像我。

在Santorini,我們住依山而建的旅館,每個房間都可看到海,據說,此處看夕陽掉入海裡最美。我們的房間在底層,沒電梯(除非開在山腹裡),每天吃過早飯出門等公車,要爬兩百級高得要命的台階,還要爬四百公尺山坡路,才能坐公車到市中心。半小時一班,錯過就沒輒。

到市中心,搭纜車下碼頭。才下碼頭,就有船伕高喊:「volcano,you want  to go to volcano?」我老公說:「yes, yes.」急呼呼跳上船。開船後,我問老公:「我們幹啥要去火山?什麼火山?哪個小島?」我老公一聳肩:「不知道,我一聽他喊火山,就跳上船了。」真是莫名其妙。 


 

                                                  希臘的直立式提琴lira(lyra)
  

我們搭的是小汽船,非常曬。一小時的航行,我擦了三次防曬油,還灌了一大堆水。不知道火山島有沒有廁所。結果那個島奇小無比,光禿禿的岸邊什麼設施都沒。什麼廁所!船伕在船上對我們大喊:「兩個小時後回來接你們。」便揚長而去。我一看山脊陡峭,要看火山口,來回得爬一小時,算了。我留在岸邊,他和女兒去享受「豔陽下苦行」之樂。簡陋的碼頭邊停了一艘遊艇,一位金髮老太太倚在欄邊,百般無聊。是昨日飛機上拿提琴盒的老太太。

我上前和她打招呼,她說今日在鎮上加入旅行社一日遊,包括火山、溫泉、看落日,她心臟不好,不能爬山,所以留在船上。我問起她昨日的琴盒,她說不是小提琴,是她買的lira(希臘直立式提琴),而且她也不是樂手,她是加州州立大學的教授。我們聊加州,也聊我以前唸書的威斯康辛大學,談到希臘博物館,她也慨嘆我們都被大都會、大英、古根漢這類博物館寵壞了,無法忍受展品不夠多元化。她說的是!大都會博物館便有個綽號叫「博物館界的百貨公司」,不知是褒是貶。

老公和女兒下山了,說一個小姐足蹬高跟鞋,還牽了一條大丹狗爬火山,山路陡峭,下山時,大丹狗一直煞不住。這位高跟鞋小姐便抱著愛犬一路爬下山。真是偉大。火山口如何?看過夏威夷火山口,這個,當然不出奇。我簡直不知道和那位足蹬三寸高跟鞋、手抱大丹狗的小姐比起來,我們這個「應聲上船」的家庭是不是更荒謬。

回航時,我上船較早,坐到船伕旁,他正好打開收音機,傳來好聽得要命的男子歌聲。我問他是什麼。他說是克里特島音樂。看我喜歡,他把收音機旋得更大聲。回程這個小時,有美聲陪伴,不覺得太陽曬得昏頭,但船伕的菸味還是很薰人。

回到碼頭,可以搭纜車上山,也可以騎驢。我們都想騎驢玩玩。隨著趕驢夫走到驢子集中處,越近,薰臭味越重,我還沒靠近驢子,它便對我怒嘶一聲。嚇得我轉身跑掉。上山路非常蜿蜒,如果這些臭脾氣驢子摔死我,我的CD怎麼辦?

所以,我們像群懦夫乖乖坐纜車上山。一回到市集廣場,我就說,我非買克里特島的音樂不可。船伕的音樂這麼美,讓我更加懊惱為什麼在克里特島沒買CD。廣場後面的商店街也是依山坡建築,我在一條擠滿藝品店、珠寶店的小巷弄裡,看到一家小小的唱片行,進門時,老闆正在播放到處可聽到的bouzouki輕音樂,可怕極了。我問他有沒有克里特島音樂,他給了我兩張一套的CD書,製作很精細。我嫌曲目太短,每首歌都只有三、四分鐘。還是買了。我說剛才在船上,我聽的曲子很長,是大篇章作品,他有沒有這類的音樂。他掏出一張封面很聳、主唱長相疑似阿拉伯人的CD,我對這張CD頗懷疑,叫他放給我聽,才放了幾個小節,我便頓時愛上這個歌手。回台灣後,我辛苦對照希臘字典,發現他叫Manolis Kontaros,有關他的英文網頁資料極少,但顯然他是克里特島頗受歡迎的歌手。這張唱片是現場演唱,聽到他的聲音自由輕鬆隨著音樂搖擺,竄高伏低,有時激昂,有時低喃,好像在和聽眾做愛。


                                                  Manolis Kontaros的音樂很特別

然後,老闆掏出致命武器。那是五張一套的Epirus音樂,Multimedia出版,四張CD、一張VCD。他放了一段Epirus地區的單簧管吹奏,幽幽然,非常好。這一次,我可是眨眼了許久才買下,因為一萬七千多塊希臘幣,接近台幣一千五百元,算算,每張CD也要三百元。我買了。用美金付現,拗到一點折扣。

回來後,發現這套CD採概念製作,氛圍音樂與採集音樂穿插,好像用耳朵看電影。隨盒裝CD附贈的六十頁冊子,一個字也看不懂。或許為了這些CD,該考慮去修希臘文。

【七月八日】

一大早(五點五十分),爬了兩百級台階,上去等昨日訂好的計程車,要去碼頭搭船到Mykonos島。計程車應該六點到,但是等到六點十五分仍未來。我的船是六點四十五分。我急如熱鍋螞蟻。我先生又奔了兩百級階梯去打電話,說是車子要來了。六點二十分,車子終於現身,車號不對,上面還有另一個乘客,睡眼惺忪,問我哪裡可以買咖啡。我顧不得和司機理論,只想趕快奔到碼頭。那位中了咖啡毒的乘客叫我別緊張──希臘的船,永遠不會準時。他是澳洲人,但希臘文很流暢,正在三個月旅行,下一站是阿姆斯特丹,然後法國,倫敦。我建議他一定要去大英博物館,還有我的最愛威爾斯,威爾斯的風光,健行最好。他聳肩說:那我得先丟掉皮箱再說。希臘輪船果然遲到,到了碼頭,澳洲客還悠哉去喝了杯咖啡。

一上船,七橫八豎躺滿背包族旅客。原來,這些年輕人習慣跳島旅行,都搭船,晚上就在船上打地舖。一個美國年輕人更厲害,當場掏出飛機上的毯子與枕頭,不用說,鐵定是幹來的。

我在Mykonos待了三天,遊客如織,但是頗乏味。這是個純觀光島,還是男同志天堂。白天騎機車四處玩耍、游泳,晚上便到俱樂部狂歡到天明。島上沒有文明遺跡、沒有博物館,只有無盡的餐廳、舞廳、紀念品店。我既不跳舞,買唱片也買到內疚了。覺得在Mykonos島度日如年,但是前往Samos的船一週只有一班,我必須從這裡到Samos,才從Samos前進土耳其的Kusadasi。

【七月十日】

前往Samos的船是深夜一點半。船票上沒有註明登船地點是新港還是舊港。我們問了四個人(包括旅館櫃台、餐館老闆),大家都說往Samos在新港上船。我們算好時間,深夜一點準時拖著行李抵達新港。新港仍在半完工狀態,沒有柏油路(只有碎石路)、沒有建築,空蕩

漆黑的碼頭只有一個草棚。絕不誇張,就是草棚,四根臨時的水泥柱撐起一個遮陽草棚。兩個背包族睡在草棚下,他們在等清晨五點去克里特島的船。因此,偌大的碼頭只有我們一家三口在等去Samos的船。我向老公提出質疑:「如果去Samos的遊客這麼少,輪船公司幹嘛開這條線,我們會不會等錯碼頭?」但地圖也注明舊港只發船去Delos島,其他離島船隻一概在新港上船。

望著黑抹抹的碼頭與海面,再望遠處燈火輝煌的舊港。我的狐疑越重。等呀等呀。一點半,船未進港。沒關係,希臘的船總是遲到。但是為啥海面遠處連船的燈光都不見呢。一點四十五分,一點五十五分。我要崩潰了。如果船是在舊港出發,我們等錯碼頭,錯過這班船,我不僅得在三更半夜找旅館,還要想法飛去雅典,再從雅典飛去土耳其。旅遊旺季,根本妄想。

我催促老公上去找餐館問問。我和女兒兩人在漆黑碼頭等待。既怕老公上去問訊息時,船進港了,他沒趕上。又怕船在舊港出航,早就走了。約莫兩點十分,我老公搭計程車急如星火趕到碼頭,我們匆匆上車,才知道餐館主人幫他打了電話,確定船在舊港出發,但現在還沒來。路上,我們懇求計程車司機幫我們用無線電問船是否真的還沒來。他似乎嫌我們很囉唆,一路疾駛,快靠近碼頭時,他指著海面說:「你看到遠方那個光點沒?那就是你們的船。」下車後,看到約莫二十來人在等船,這才放心。我去上了廁所,並與曾去過土耳其的美國觀光客聊天(她在土耳其被扒,還說那裡的男人很色),這時船才緩緩進港。足足遲到了一小時十分鐘。生平第一次,我感謝「不守時、沒效率」。

上船後,睡地鋪,很冷不說,還不時被隔壁船艙飄來的菸味刺激得頻頻咳嗽。希臘人一定很不愛長途飛行,十小時不吸菸,他們恐怕會嗝屁吧。

【七月十一日】

抵達Samos島,早上八點半。Samos島那天極熱。去旅行社開船票去土耳其Kusadasi港。旅行社介紹我們去住Sammy's Palace自助旅館,一人一天八美元,晚餐還有肚皮舞可看。船要下午四點才來,我們去吃早飯,然後參觀博物館。吃早飯時,我就覺得熱得昏頭,沿著陽光白花花刺眼的碼頭前往博物館,曬得七暈八素。到了博物館,還用說,當然沒冷氣。一尊號稱鎮館之寶的三公尺石雕像擺在地下室,密不通風,我和一群大汗淋漓的的西方觀光客擠在解說牌前,汗珠滴進眼睛,鹹鹹的。

出了博物館,我們到公園歇腳。頭疼噁心,我中暑了。只好拿一根髮簪猛刮脖子與眉心,想起小時中暑,刮痧後還有冰涼的綠豆湯解暑,與現在流落公園真是天差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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