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希臘尋找Rosa Eskenazi      何穎怡

    (2001 年流浪音樂節講稿)

 

【前言】

先前聯繫演講提綱時,主辦單位的大大樹鍾適芳小姐希望我把題目訂軟一點,因此我就取了這個浪漫名字【我在希臘尋找Rosa Eskenazi】,後來才發現其他講者的題目都好像論文,

我的好像瓊瑤般風花雪月。

 


                                               透過這套合輯,我認識了Rosa Eskenazi

        我第一次聽到Rosa  Eskenazi的歌聲是在四年前,我買了聯合國婦女發展基金會出版、交由Rounder唱片發行的三張一套世界女聲合輯《Global Divas: Voices from Women of theWorld》。那時,我只是世界音樂的入門者,但是一聽到Rosa  Eskenazi的聲音,就深深著迷。仔細翻閱CD內頁,更是大吃一驚,那首作品名叫“Ime Prezakias”(我為何吸食古柯鹼)。CD解說指出這是希臘的rembetika音樂,一種貧民窟的藍調音樂,許多歌曲都在描寫吸食大麻的經驗,Rosa Eskenazi這首作品很激進,談的是古柯鹼帶來的感官快樂,這樣正面描繪hard drug的作品,就算在離經叛道的rembetika音樂都很少見。

     從那個時候起,我就很迷戀Rosa  Eskenazi,終於,今年七月有機會到希臘。歷經一些波折,買到Rosa Eskenazi三張作品,並買了一套1925-1955年間七十八轉唱片轉拷的rembetika作品經典合輯。

【遷移與rembetika


        談到rembetika音樂的誕生,便不能不談希臘與土耳其數百年來的愛恨情仇,以及長年戰火所帶來的文化融合。早在西元十四世紀,土耳其人便在現今的希臘擴張勢力。1453年,奧圖曼土耳其人入侵君士坦丁堡,成立奧圖曼帝國,幾乎佔領了整個希臘。 

        1821年,希臘開始獨立戰爭。1827年,英國、法國與蘇俄三國聯軍,打敗奧圖曼與埃及聯軍。1829年,埃及退出希臘,希臘獨立。當時,希臘只有八十萬人口,土地只有現在的二分之一 。約有三百萬希臘人居住在仍被奧圖曼帝國控制的領土。

         從那之後,希臘與奧圖曼帝國發生過數次戰爭,多數是希臘企圖從奧圖曼手中奪回以往的土地。譬如,1853年克里米亞戰爭時,希臘的奧圖一世趁奧圖曼與蘇俄作戰,進攻奧圖曼,企圖解放奧圖曼統治下的希臘人,但沒有成功。1897年,奧圖曼帝國統治的克里特島發生暴動,希臘與奧圖曼帝國再度征戰,希臘戰敗,但是經過歐洲各國調停,克里特島成為希臘的自治區。

        1914年,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希臘與英國、法國、塞爾維亞聯軍,聯合攻打奧圖曼與保加利亞。1918年,一次世界大戰結束,希臘渴望已久的失土多數收復,並控有小亞細亞的伊斯麥(Izmiraka, Smyrna)。伊斯麥位於土耳其面愛琴海,是個海港城市,最早由希臘人創建,但是在1424年被奧圖曼帝國佔領。

        1921年,希臘的君士坦丁一世決定趁勝追擊,深入土耳其安卡拉(Ankara),沒想到被同盟的英國、法國、義大利、蘇俄背叛,希臘成為孤軍奮戰,反而被土耳其建國之父卡默爾領軍的軍隊圍剿,希臘軍隊一路撤退,沿途,原本定居在土耳其的希臘人擔心遭到土耳其人報復,紛紛跟著希臘軍隊撤走,有人估 計這波難民潮約為一百萬人,許多人死於途中,而伊斯麥城也被焚毀。

        1922年,土耳其人發動革命,推翻奧圖曼帝國,成立土耳其共和國。1923年,洛桑條約簽訂,將各國奪自土耳其的土地歸還土耳其,同時也結束土耳其控制希臘所造成的僵持局勢。洛桑條約命令土耳其境內的125萬希臘人返回希臘,另外希臘境內40萬的土耳其人返回土耳其。後來,希臘與土耳其為了塞浦路斯的歸屬問題,還曾打了兩次仗。

        據估計,這一波強制遷徙的結果,希臘一共湧進兩百萬難民。這些難民原本定居在肥沃的安那托利亞(Anatolia)高原,卻被強迫遷到多山的小國希臘,當時希臘的經濟根本不足以支持這些難民,許多人便淪落到皮瑞斯(Pireaus)港與塞薩羅尼基(Thessaloniki,即後來的薩羅尼加)的貧民窟。rembetika音樂便因為這樣的民族遷移與融匯,而得以發揚光大。

rembetika

 

希臘貧民窟的大麻煙管是rembetika的發源地。

(音樂來源)

         一般音樂學者將rembetika音樂定義為「希臘都會民眾音樂」,也有人稱之為「希臘都會貧民窟藍調」,它的主要誕生地是雅典與皮瑞斯港,誕生年代在二十世紀的前二十五年。當時這兩個大都市除了擠滿難民外,還有許多從鄉下到都市打拼生活的農民。

        這些貧民窟居民被稱為rebetesmangesrebetes是土耳其語裡的貧民窟,manges則是指wide boys,意思是指狡猾的年輕人。rembetika音樂便在指在流行於都會貧民窟的音樂。

        音樂性上,rembetika的來源十分混雜,充分展現文化交融的結果。根據學者Peter Manuel的說法,它最早的源頭可能來拜占廷教會音樂,混合了一些地中海地區猶太人、希臘人、土耳其與阿拉伯人共享的音樂。伴隨著雅典的城市規模越來越大(從1907年的十六萬七千人暴增至1960年的三百萬人),rembetika也融合了從義大利那兒傳來的cantades音樂,還有鄰近小島的民謠音樂元素。

        rembetika最重要的精髓來自1922年難民潮從小亞細亞帶回來的東方音律。尤其是AmanesSmyrna兩種音樂。

                                                        Rosa Eskenazi演唱的Amames

         Amanes興起於十九世紀末的奧圖曼帝國時代,在希臘與土耳其境內的希臘人社區,有許多咖啡館流行唱Amanes音樂,歌手一邊思索即興歌詞,一邊唱著amanaman,因此這類歌曲就被稱之為AmanesAmanedhesaman一字源自土耳其,意思是「慈悲」(mercy)。這種即興歌通常是四行詩,19201930年代的古老錄音顯示當時高段的歌手可以連續即興三分鐘,現在已經幾乎沒有歌手敢嘗試,因為難度太高。這類歌曲通常由樂手先以自由節奏的演奏開場,稱之為Taxim,揭示曲子的調式,接著歌手以Aman做開場歌詞,然後即興四行詩,中間穿插樂手的即興演出。伴奏樂器通常只有一、二樣。這類歌曲也使用土耳其與阿拉伯的RastHijasNihavent木卡姆調式。

        Smyrna音樂和Amanes非常接近,只是它更接近純粹的東方音樂,通常由女歌手邊唱邊跳,舞蹈通常是土耳其的cifte  telli舞。它和後來的rembetika音樂最大差別在它和底層的大麻文化或監獄描述完全沒關係。

rembetika與貧民窟裡的manges

        到了二十世紀的第一個十年,rembetika音樂已經成為都會地區重要的流行音樂,早期的錄音顯示那時的rembetika保留非常多的東方音樂精神,音樂特色幾乎全屬於調式音樂,並有大篇幅的即興。

            它的特色類似Amanes,序曲一定是器樂演奏,稱之為taxim,它揭示調式與情緒,也是樂手盡情表現的部份,taxim的長度視樂手的表演情緒而定,從一分鐘到二十分鐘都有可能。

        taxim結束後,歌者的演唱才進來,以即興作詞的方式演唱。使用的樂器有小提琴、outi魯特琴、kanonaki箏、santouri(類似波斯santur的一種德西瑪琴),還有土耳其的saz撥弦琴

          這個時候,多數演唱rembetika的人是業餘或半職業歌手,他們的背景多半就是我們前面說的rebetesmanges)。這些生活在貧民窟的manges形成自己的文化,他們使用一種名為koutsavakika的複雜俚語,穿著也很特別,他們頭戴fedora帽,身穿緊身褲,身披外套,只有一隻手套進袖子,據說碰到幹架的人拔刀相向,他們可以很快速地將外套翻轉過來保護自己。這些manges平日在大麻煙鋪(tekes,  tekedhes)抽大麻,興致來時,便唱起rembetika音樂。

       大麻煙是rembetika音樂文化的重要一環,譬如Rosa Eskenazi曾便在1933年灌唱“Inside Mantho's Hash Den”,她唱道:

     早上,我心情極壞。

     但是我卻不擔心沒得抽,

     因為在 Manthos的大麻煙鋪裡

     有最好的黑色大麻煙。

 

                                      Rosa Eskenazi 著名的大麻歌Inside Mantho's Hash Den

        被譽為rembetika三先驅之一的樂手Artemis便死於毒品,他在1922年跟隨著伊斯麥城的難民潮來到雅典,他擅長彈santouribouzouki和吉他,十六歲時,便以作曲聞名。1934年,他寫下了著名的「吸毒者的悲歌」(The Junkie's Lament):


      打從我開始吸食古柯鹼開始,

      世界排斥了我,

      不管我到哪兒,

      人們瞧不起我,

      我的靈魂無法忍受這樣的鄙視

      人們叫我:「毒鬼。」

      吸食古柯鹼的下一步必定是注射海洛因

      直到我的身體融化虛弱為止

      活在這個世上,我已無所作為

      因為毒品將讓我喪命街頭

        就在Artemis寫完這首作品沒多久,他便死在大麻煙鋪外的街上,死的時候,手上還握著bouzouki,那一年,他才29歲。


                                                   Artemis的The Junkie's Lament

         rebetes除了經常出入大麻煙鋪外,平日多靠走私與偷竊維生,經常在街頭打架。因為這種打破常軌的生活形態,他們經常進出監獄,許多rembetika歌曲便在監獄誕生。

        早期rembetika的歌詞富含都會民間色彩,描寫貧窮困境、毒品、監獄生活,批評社會現狀,當然許多歌則在哎嘆愛情的不順遂。這讓rembetika在親近毒品、反抗社會現實的叛逆色彩外,又多了一份哀傷情緒,反映出歌曲作者與社會疏離的現實。

        學者Angeliki Keil認為rembetika和阿根廷的tango、美國的爵士一樣,它竄起於都市貧民窟有它一定的社會背景。因為希臘在獨立戰爭後逐漸西化,鄉村與都會地區的音樂都受到西方音樂影響,唯有這一群rebetes族有足夠的能量發展出新的都會音樂。因為他們來自東方,不受西方音樂的美學影響,也遠離中產階級的價值觀。

【唱片工業為rembetika帶來的三大變遷】

        到了1930年代,所謂的rembetika古典年代,這種音樂的表現與內涵便有了很大的轉變。首先在大作曲家Markos Vamvakaris的推廣下,bouzouki變成rembetika的主奏樂器,加上希臘突然流行義大利的kantadhes曲風,使rembetika產生巨大改變,演奏樂器改為手風琴、鋼琴、吉他等西方樂器,使用大調與小調,捨棄東方的四分之一音(quarter-tone)。

         雖然早年的rembetika多半在酒館、煙鋪表演,但是伴隨著唱片工業的發達,打從1925年開始,rembetika的錄音便十分風行。

        唱片工業的興起對rembetika有三個大影響,第一個是它的藝術表現複雜度降低。早年的唱片都是都是七十八轉,一面唱片只有一首歌,由於刻板技術的限制,歌曲長度很少超過四分鐘,多半都是在三分鐘到三分半鐘之間。歌曲的長度限制rembetika表演的複雜度,我們現在能聽到的早年錄音都是短歌,已經失去了早年rembetika複雜的taxim與唱腔即興和花腔表現。

         

                獨裁強人米達薩克斯(Ioannes  Metaxas)深深影響了rembetika 的面貌。


                第二個影響是歌詞檢查。1936年,希臘獨裁強人米達薩克斯(Ioannes  Metaxas)上台,建立軍事獨裁,下令關閉煙鋪,命令唱片公司不准出版有關吸食大麻的rembetika音樂,也不准出版任何有土耳其或東方影響的音樂,因此SmyrnaikaAmanedhes兩種音樂也在被禁之列。此外,廣播電台也不准播放這類歌曲,否則會被勒令關門。米達薩克斯的音樂管制一直  實施到1941年他死亡為止,rembetika音樂在這個時間,面臨決定性改變,多數唱片公司與廣播電台,改播以bouzouki演奏為主的rembetika音樂,這種被稱為皮瑞里斯派的rembetika音樂,堪稱是rembetika輕音樂,到今日,仍是希臘民間流行音樂的主流之一。許多死硬派的rembetika作曲家不願屈從,拒絕改變自己的風格,著名的作曲家Vangelis Papazoglu便完全封筆,直到他在1943年死於肺結核,都不再寫作任何歌曲。


                                              Vassilis Tsitsanis讓rembetika 中產階級化

         第三個大影響是作曲家的影響力大增,進而改變了rembetika的風格。譬如二次大戰後最著名的rembetika作曲家與演唱者是Vassilis Tsitsanis,他並非出生於貧民窟,而是來自中產階級家庭。他捨棄了rembetika音樂原本複雜的東方調式,採用西方音樂的大小調以及簡單的和聲,讓rembetika音樂的複雜度進一步簡化。為了彌補音樂的簡單,他以高度創意的旋律、反覆樂句和詩意的結構取勝,並以完整的管弦樂編排鋪陳氣勢。Tsitsanis的歌詞和早年的rembetika大不相同,不探討貧民窟的生活,也不反映manges的生活態度與人生哲學,相反的,他的歌曲大多是情歌。浪漫的歌詞取向加上簡單的音樂形式,再透過唱片的這種強大的商品形式,Tsitsanis的新rembetika迅速獲得中產階級的喜愛,逐漸脫離它原始的意識形態。

rembetika的衰微與復興】

        到了1955年,rembetika的黃金年代已經結束,往後的變遷被純粹主義者視為走調變質。雖然1960年代軍政府執政時代,一些學生試圖復興早年的rembetika,把它當作反叛的象徵,

       1970年代,rembetika也曾短暫復興過,George  Dalaras曾重新翻唱早年大師的作品,推出《50 Years of Rembetika Songs”,為這種音樂帶來短暫復興,當時,高齡已七十的 Rosa Eskenazi還曾現身電視,又歌又舞。但是rembetika的音樂精神衰頹,已經不可挽回,現在就算有歌手演唱,充其量,不過是中產階級的懷舊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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