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布幕後的歌姬



傳說,1920年代,著名的土耳其女歌手Safiye Ayla第一次在土耳其建國英雄凱末爾(Mustafa Kemal Ataturk)面前獻唱時,她站在布幕後面。這是奧圖曼帝國閨房文化(harem[1]的遺緒,嚴格界定男女界線與公私場域。這道布幕有點時空錯置,因為凱末爾不僅是土耳其國父,更積極推動現代化。他採用西洋新曆、拉丁字母、西方服飾,並鼓吹男女平等,鼓勵女子進入公共領域。

在進步開放的口號帶領下,許多女子投入職業演唱的行業,尤其是19201940年代在伊斯坦堡蔚為風潮的酒店夜總會(cabaret style club)。相較於今日許多土耳其女歌手鮮少灌錄唱片,當時的酒店女歌手卻是留下大批珍貴錄音。當時在酒店駐唱赫赫有名的Müzeyyen Senar, Hamiyet Yüceses, Perihan Altindağ, Sabite Tur, Suzan Yakar, Zehra Bilir不僅灌錄唱片、上廣播、電視,有的還拍電影,成為狗仔隊追逐目標。曾經隱藏在幕後為凱末爾演唱的Safiye Ayla走出了布幕,巡迴世界演唱,寫了一本暢銷自傳。


                                                      據說Safiye Ayla為土耳其國父凱末爾獻唱得待在布幕後面。

 

儘管如此,19201940年現身在酒店、戲院演唱的土耳其女歌手還是遭逢許多性別壓力,因為伊斯蘭文化不贊成女子拋頭露面,那些鼓起勇氣做職業歌手的女人往往被視為妓女。或許因為如此,最早登台唱歌的土耳其女人往往是亞美尼亞裔、希臘裔、猶太人與吉普賽人。

一個值得探究的歷史事實是:唱片錄音的引進,讓土耳其女人有更大空間進入音樂圈。灌錄唱片,不需要拋頭露面,毋需直接承受社會、文化壓力。最早灌錄唱片的土耳其女歌手如Faide Yildiz, Saadet Hanim,根本幾乎不曾公開演唱過。唯一能證明她們曾是「半職業歌手」的遺物就是這些早年的七十八轉唱片。

這張經典的「伊斯坦堡女聲」(Women of Istanbul)復刻盤收集許多偉大早年女歌手,主要的曲目包含三種類型。一個是民謠(türkü)、一個是輕古典樂(şarki),另外一種是都會輕歌謠(canto)。Canto當時在伊斯坦堡夜總會、酒店、戲院最受歡迎的音樂類型,並構成19271940年代七十八轉唱片主要曲目。

這三種音樂類型都是在十九世紀中葉於土耳其兩大文化中心――伊斯坦堡、伊斯麥(Izmir――成形。伊斯坦堡位於亞洲與歐洲要衝,數個世紀以來,一直接受其他文化的洗禮與融合。早在凱末爾的「現代化運動」之前,外國商人與少數族裔的商人便控制了伊斯坦堡。十九世紀末,許多樂手均向西方取經,小提琴、豎笛正式成為古典樂隊的配器。蘇丹還成立了一支純西式的樂隊,而許多說法語的菁英份子則大受西方舞會音樂(ballroom music)吸引。同一時間,中東樂手也持續湧進伊斯坦堡。蘇丹哈密德二世(1876-1909)旗下的一個巴夏(Pasha[2]從埃及與敘利亞引進舞姬與女子樂手。其他資料也顯示,當時在土耳其的宮廷與宮廷外,有不少來自埃及的女樂手(包括歌者與樂器手)表演。這正是奧圖曼帝國末期民間流行樂文化的原型。伴隨著表演場地日益增多,一般民眾越來越有機會接觸職業演出,音樂已經脫離宮廷,不再是菁英份子專享的東西。這也標注了土耳其的民主化。到了二十世紀初,夜總會、音樂廳(gazino)、小戲院(tiyatro)成為重要休閒場所,提供民眾綜藝類型的娛樂。Şarki, cantotürkü是重要表演類型。


                                                                                      曾為凱末爾獻唱的Safiye Ayla

土耳其民間音樂的盛行,有一定的歷史背景。凱末爾上台後,厲行現代化,掃除奧圖曼帝國的封建遺緒。音樂上,他認為宮廷古典樂與宗教音樂就是一種封建,因此下令禁止,連帶的,連梅夫拉納蘇菲教派(Mevlevi sufi)的崇神音樂也在禁止之列。凱末爾的現代化定義就是全盤西化與民族化,他認為唯有民間音樂才是真正的土耳其音樂。因此當匈牙利民族音樂學者巴爾陶克到土耳其做田野採集時,被邀請到安那托利亞的鄉間,記錄所謂的「真正土耳其民謠」。三O年代,土耳其禁止廣播播放奧圖曼古典音樂,同時間,卻拿出大筆經費資助西式管絃樂團。也成立一些類似西方的音樂研究機構,專攻民間音樂的記譜工作。

相較於宮廷音樂的被揚棄,伊斯坦堡的流行音樂卻越來越興盛。土耳其版的法式酒館音樂(cabaret music)大為盛行,不少女歌手如Seyyan Hanim, Birsen Şemsi, Nerkis & Lale姊妹二重唱都灌錄了狐步舞、華爾滋、探戈音樂的唱片。而夜總會裡,則古典音樂、都會音樂與民謠歌曲並存,形成奇怪的混合體。這種混合體受到安那托利亞民歌強烈影響,更奇怪的,也受埃及電影音樂影響,可能土耳其政府禁止了古典宮廷音樂,埃及電影音樂適時填補了空虛。由安那托利亞民歌改編的夜總會歌謠,稱之為türkü,多數描寫牧羊人、愛情與流浪到城市的故事,相當吸引都市住民,因為他們不少人就是從鄉下遷移過來的。


                                                                                             Kristal Gazino曾是著名的演唱聽。

到了1940年代,在廣播尚未盛行之前,伊斯坦堡的音樂廳是女歌者的重要演出地點,它們迥異於小酒館(meyhane),建築佈置均較為高尚,提供這些女歌手一個較為體面的演出地點。當時最有名的音樂廳包括Kristal Gazino, Tepebaşi, Efialipos, Cumbüriet, Park Ötel, Yeni Kapi Mim Caki, Londra, Maksim。這些音樂廳競相延聘頂尖藝人。另外一個熱門演出地點是戶外庭園Çifte Saraylar Bahçeste,演出節目包括喜劇、魔術、小丑、默劇、民謠舞蹈。場地約可容納五到六百人,嚴禁賣酒,只能喝開水。不管是大學生、勞工階層、伊斯坦堡貴族,各種不同音樂品味的愛好者,都可在此得到滿足。有時著名女歌手Zehra Bilir穿著傳統服飾,以安那托利亞民歌開場,接著便是古典歌者Perihan Altindağ在傳奇樂手如Şükrü Tünar, Ahmet Yatman, Kadri Şençalar, Hakki Derman, Şerif Içli伴奏下演唱。

Şarki, cantotürkü的錄音始於1920年代初,但是早在1900年到1920年間,哥倫比亞等唱片、Odeon, Favortie等唱片公司便在土耳其灌錄Hafiz歌手的作品(所謂的Hafiz是宗教歌曲吟唱者同時也演唱世俗歌曲)。此外他們也灌錄樂器獨奏與器樂合奏作品。Gramophone唱片公司不僅讓19201940年代的女歌手大受歡迎,也透過唱片這個商品形式,協助形塑Şarki, cantotürkü音樂類型的形成。唱片錄音的誕生一方面保存了中東地區的音樂,同時間,它也改變了音樂的面貌,創造新的聽眾,也讓作品長度變短、更側重推動單獨的藝人,而非整體的音樂概念。(注:早年七十八轉唱片因為刻版技術的關係,大多只能錄三分鐘左右的歌曲,嚴重改變音樂藝術的呈現。詳見何穎怡著,「我在希臘尋找Rosa Eskenazi」,台北大耳朵網站音樂論述區塊。)

因此研究土耳其音樂歷史,必須研究唱片如何灌錄、產製、行銷。Gramophone唱片公司的創立人Frederick Gaisberg扮演了重要角色。他走遍歐洲替傳奇歌手錄音,錄過音的藝人包括卡羅素與卡拉絲。二十世紀初,他推動一個大型計畫,搜尋世界各地重要傳奇藝人,1900年派出同事W. Sinkler Darby到伊斯坦堡,帶著早年那種話筒式留聲機[3],在旅館裡架設錄音間。Gramophone不是最早在伊斯坦堡錄音的唱片公司,但是伴隨著它併購English Columbia, Odeon,1931年成立了EMI,它成為土耳其最大的檔案錄音資料庫。

但是一直要到1927年,Gramophone唱片才開始正式生產它在土耳其的錄音,將母帶送回英國生產七十八轉唱片。生產出來的唱片用東方快車運送到伊斯坦堡銷售。一直到1936年,土耳其才有自己的唱片生產工廠。Gramophone在土耳其的分公司稱之為Sahibinin Sesi(His Master's Voice),在1970年代以前,一直是土耳其最重要的唱片公司。他們找來著名的藝人Kanuni Artaki Candan-Terzian做「藝人版權管理人」(A&R,亦即專門挖掘藝人者),簽下許多重要藝人。在Frederick Gaisberg1972年將公司賣給Coşkun Plak之前,一共留下三千多首重要作品錄音。

1                              900年代W. Sinkler Darby(右)留下了許多土耳其重要錄音。

今日這些錄音多數已不知所蹤或蒙塵,部份作品仍可找到母帶,部份作品則是收藏家提供的唱片重新轉拷重製母帶。「伊斯坦堡女聲」中收集的女歌手多半背景資料闕如,只能在舊剪報中尋找資料。奇怪的是,就連當時最有名氣的一些女歌手,生平背景資料亦未詳細記載。她們的出生年月日與死亡日期多數不詳。許多女歌手的「姓氏」也不詳,而是以HanimBayan稱呼之,兩者都是「女士」的意思。為了出版「伊斯坦堡女聲」專輯,Traditional Crossroads唱片公司的人兩度前往伊斯坦堡,收集到這些女歌手的簡短生平與照片,希望這些偉大的聲音能在現今的唱片史上佔有一席永遠的地位。

曾經一度,伊斯蘭女人不能公開演唱。也曾經一度,她們站在布幕後面婉轉發聲。一度,她們是小酒館、音樂廳、庭園咖啡館、戲院串場戲最受歡迎的表演者,但國人看待她們如妓女。但是蒙塵的78轉唱片重新面世,我們終於知道曾有一群女人,她們的聲音飄盪在電波空中,娓娓將土耳其的音樂從harem深閨帶進一個東西方對話的時代。

 【專輯名稱】Women of Istanbul/Various Artists/Traditional Crossroads4280



Perihan Altindağ 

1922年出生於伊斯坦堡,年輕時代居住在安卡拉。著名詩人Orhan Vehli 說服她的父親讓她進入安卡拉的Meşoud Cemil Bey的廣播合唱團。1941年,她結婚,搬回伊斯坦堡。經常出入土耳其著名詩人Yahya Kemal Beyati的家中演唱。她第一次做職業登台表演是在Kristal Gazino,一夕成名。直到1970年退休前,經常在廣播與著名的音樂廳演出。Perihan Altindağ演唱的年代,許多知名作曲家如Sadettin Kaynak, Şükrü Tünar, Zekai Arif Bey, Kadri Şençalar都幫她作曲。

 


Nedime Birses

1908年出生於伊斯坦堡,從小便愛好歌唱,但是父母反對。儘管如此,她和妹妹Munevir Hanim還是成為職業歌手。她跟隨Hanende Ibrahim, Selahattin Pinar學音樂,多數作品均由兩人作曲。她是最早在廣播電台唱歌的女歌手,雖然也在著名的Mulenruj Gazino演唱,但是她很快便放棄公開演唱的生涯,而以唱片灌錄為主。

 


Nezihe Hanim

1897年出生於伊斯坦堡。她是那個時代最受推崇的女歌手之一,很年輕時便跟隨著名的小提琴手Kemani Bülbüli Salih學藝,然後跟著他巡迴埃及演出。她最有名的作品是Artaki Candan作曲的Son Hatira,錄音於1935年,成為廣告歌曲,讓她一舉成為全國英雄。

 


Hamiyet Yüceses

Hamiyet Yüceses出生於1914年,1931年在Londra Gazino初次登台後,便成為最著名的夜總會女歌手之一。年輕時代,她便贏得好幾次歌唱比賽大獎,包括最富盛名的Kadiköy歌唱比賽。十一歲時便登台Burhaniye演唱。稍後巡迴安那托利亞演唱,1932年,小報稱她為「唱腔之后」。1953年更有雜誌票選她為最受歡迎的土耳其歌手。她在1940年嫁給一個船員,沒多久便守寡。後來她到伊斯坦堡音樂學院就讀,學習音樂理論與記譜。漸漸與當代作曲家Artaki Candan, Sadettin Kaynak, Selahattin Pinar相熟。Sadettin Kaynak為她寫作不少歌曲,並為她取藝名 Yüceses,這個字意指「高音」。Hamiyet Yüceses早期的演唱風格深受Hafiz影響,尤其是著名的Hafiz Burhan Bey,兩人的唱腔風格經常被拿來相比較。後來她每週定期在廣播電台唱歌,成為重要的流行偶像。1956年,Hamiyet Yüceses再婚,並到敘利亞、黎巴嫩、賽浦路斯、以色列、英國與美國演唱。雖然她從1967年開始便不再灌錄唱片,但始終是大眾心目中耀眼歌星,直到1996年過世為止。這首歌曲錄音於1946年,演唱的是Haci Arif Bey經典的şarki名曲,也是Hamiyet Yüceses的代表作,充分展現她的雄厚有力的唱腔、寬廣的音樂與高超的音樂表情控制能力。

 



şerref Hanim

 Müşerref Hanim出生於1908年,得到Kemani Faik Bey賞識,私下授藝,她很早便在廣播電台演唱,也灌錄不少歌曲,但是甚少公開演唱,但是據看過她表演的人表示,她所演唱的gazel(即興演唱)極端打動人心,擅長segah調式,最早灌錄的一首gazel曲還比著名的Hamiyet Yüceses早上十七年,堪稱先鋒。

 


Mahmur Handan Hanim

出生於1908年,從小便會唱歌表演,但是從未接受過正式音樂訓練,直到邁入歌壇,才接受正式訓練。她曾在伊斯麥演出五年,相當受歡迎。這首歌曲模仿法國酒館音樂風格,使用小提琴與鋼琴做伴奏樂器。

 


Suzan Yakar Rutkay

 

Suzan Yakar Rutkay是亞美尼亞裔,出生於1912年,剛開始是電影明星,擁有Halk Film片廠。因此土耳其媒體稱她為土耳其的Hedi Lamar[4]。她擅長演唱民謠歌曲,將它們鍍上都會色彩。1953年,她宣佈退出歌壇,專心致力拍片,經常到法國與歐洲其他地方旅行。在她的歌唱生涯裡,她一共替HMV灌錄了三十四首作品,替哥倫比亞唱片灌錄至少二十首歌曲。

 


Müzeyyen Senar

 

Müzeyyen Senar19301940年代最受歡迎的女歌手之一,十六歲初次灌錄唱片,便立即聲名鵲起。Müzeyyen Senar出生於1919年,傑出的歌唱才華受到kemeche大師Kemal Niyazi、烏德(ud)演奏家Hayriye Hanim賞識,收在門下。後來她進入Üsküdar音樂學院就讀。1933年起,Müzeyyen Senar開始在廣播電台唱歌,成為最常在音樂廳演出的女歌手。她曾演過數部電影,直到1983年,都還固定在伊斯坦堡的Bebek Gazino演出,甚至今日,偶爾仍會在特殊的演唱會與私人派對演出。

 


Saadet Hanim

Saadet Hanim是只灌錄唱片而不公開演唱的女歌手,據說,她是第一個模仿阿拉伯風格的歌者,跟隨著名的Mehmet Ali學習歌唱

 


Faide Yildiz

Faide Yildiz是只灌錄唱片、不公開演唱的歌手。多數當代土耳其樂手從未聽過她的名字。早年,她的七十八轉錄音在伊斯坦堡頗受歡迎。她主要演唱安那托利亞(Anatolia)最偏遠地區的民謠。

 


Zehra Bilir

 最早的酒店俱樂部(cabaret club)的歌手。她擅長演唱安那托利亞民歌,演唱時,穿傳統服飾、手拿手帕揮舞。西方人稱她為「土耳其的Edith Piaf」,因為她的演唱風格平滑柔順,幾乎去除所有安那托利亞歌謠的yodel[5]唱腔,類似酒店歌謠風。當年她在伊斯坦堡與伊斯麥都大受歡迎,經常上廣播,小報更喜歡報導她喜歡戲弄觀眾的潑辣作風。這個錄音出版時,她仍居住在伊斯坦堡,她的年齡是個永恆祕密。

 


Fahriye Hanim

Fahriye Hanim出生於1916年,很少公開演唱,而以灌錄唱片為主,以「柔軟、美妙、動人」的聲音征服大眾,更以滑音技巧之高明技驚四座。或許厲害的耳朵會聽出她的某些作品節奏不穩,但是早年的錄音通常很趕,歌手通常是one take ok,不像現今的歌手,一首歌可以重錄無數遍,還可一句一句剪接。根據一份伊斯坦堡錄音師在1933112寫的信顯示,他在三天內連續錄音三十八小時,一共錄了六十一首歌。

 

 

 

 

 

 

 



[1] Harlem:伊斯蘭住家通常分為兩個部份,一個部份是selamlik,那是主人接待賓客、生意對象、朋友的地方,另一個部份是harem,指的是私人空間,只有主人及其家人才能出入的。女人不隨便離開harlem

[2] 最高階的文官。

[3] 最早的留聲機有一個包錫箔的圓筒,旁邊有一個話筒,話筒頂端有簧片與唱針,唱針頂著錫箔,當有人對著話筒說話,而同時滾動遠統,唱針的震動就可以在錫箔上留下痕跡。圓筒部份後來逐步改良為塗蠟的紙筒,而後又改成圓盤。早年的留聲機動力來源是彈簧,必須上發條才能播放唱片。到了1920年代中期,才開始有馬達動力的留聲機出現,同時也加了擴大器,使得留聲機更完美。

[4] 好萊塢著名女星。

[5] 真嗓、假嗓交互使用的唱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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