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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律師禹英禑與自閉症患者的答客問

 


看電視電影,我總比台灣讀者慢半拍(漫威可以lag一輩子,沒關係)。最近在看《非常律師禹英禑》,看到第八集。

我當然是喜歡這影集的,可以多了解自閉症一點,可以吸收一點法律知識(雖然可能韓國的法律與台灣的差異,就像影集裡說的韓國與朝鮮之異)。還可以焦躁期待禹英禑的愛情發展,為她的直白所鬧出的笑話咯笑不已,笑中有淚,非常成功的一部連續劇。

但是心中還是有遺憾。為什麼不解釋禹英禑無法直視他人的眼睛?為什麼禹英禑無法承受噪音與七嘴八舌?為什麼禹英禑無法碰觸他人?為什麼禹英禑的肢體動作如此不協調?

更深層的遺憾是如果一部以自閉症患者為主角的連續劇,女主不是清秀可愛,智商超人,情感幼稚,還有一個所謂的「正常人」(兼花美男)愛上她,而是她處理過另一個自閉症案例,完全封鎖在自己的世界裡,多數時候不理會你的提問,回答了,也只有「嘿」,必須戴上墨鏡、降噪耳機才能與你待在同一個房間,毫無生存技能,會有收視率嗎?在整個自閉症系譜裡,有多少比例是這樣人?


你會說,想看這樣的東西,請轉台「探索頻道」看紀錄片。說的也是。在收視率生死戰的市場裡能有《非常律師禹英禑》已經是個奇蹟。

所以,我來彌補「浪漫勵志親情法庭劇」外的空白。我曾翻譯過一本書叫《沒有臉孔的人》(About Face: A Natural History of the Face, and an Unnatural History of Those Who Live Without It1998,新新聞)。作者Jonathan Cole英國南安普敦大學資深講師,普爾醫院臨床神經心理學顧問。書裡有一整個章節在講自閉症。他跟自閉症患者、知名作家威廉絲(Donna Williams)先是書信往來,細讀威廉絲的傳記,然後面對面採訪。書裡有一大段是「威廉絲回答作者的信」,我覺得非常精采,可以讓我比較深入理解自閉症患者(至少是她,也蠻合適解釋禹英禑的行為與肢體語言模式),你看了,或許再重看一次《非常律師禹英禑》,笑點後面就浮現了巨大的眼淚。




 

自閉症患者威廉絲 答客問

 

(作者)我寫信給威廉絲,希望訪問她,她回信表示寧可不要見面,我只好寫了一封十頁的長信,詳列了我感興趣的問題。復活節那天,我和家人正在喝茶,突然接到威廉絲的電話表示願意接受訪問,並說要傳真東西給我,我以為是約定見面時間、地點等細節,沒想到傳真紙一張又一張從機器輸出,都是針對我上封信的長篇回答,我看著她的回答,越來越吃驚。

    我提的第一個問題是:為何她可以正視小弟弟的臉,卻無法正視其他人的臉。正視別人的臉,到底有什麼困難?

 

    威廉絲的回答是:

   (一)無法忍受

1.     我害怕正視別人臉孔,會讓他想要與我互動,畏懼互動的原因則是:

    A)互動代表「龐大」的別人,會淹沒我「小小」的自我。

    B)互動會造成強烈的情緒波動,我無法處理這些情緒,會陷入困惑恐慌,造成強烈的身體不適,讓我看起來像毒癮發作的人,全身顫抖、肌肉收縮,完全失去了控制。

    C)互動的過程裡,我只能理解極小部份訊息,一會兒後,這些訊息就會變成超過負荷的刺激,淹沒了我。

    2. 我受不了別人的臉:

        我發現大部份的人很假,臉上的表情與內心情緒根本不符,讓我畏懼。一個人是不是忠於自我,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作假時,眼睛和臉部表情配不 起來。人可以這樣表裡不一,真是讓我大大吃驚,也讓我畏懼,覺得他們很危險,因為我無法接觸到他真正的自我。

        有人的臉生氣活潑,眼睛卻一片死寂,代表他的心靈已經死亡,或者與外界孤離。還有一種人眼睛裡充滿感情,臉上卻面無表情,代表他無法把內在情緒與表情連結起來,靈魂被困在身體裡。當我注視我小弟弟的臉時,我覺得看到另一個「我」。我的意思是說他只是個小嬰兒,還無法控制自己的表情,燦爛著一臉笑容,晶亮地轉動雙眼,這些表情未必反映了他的內在世界。

                                                                            自閉症作家Donna Williams 

        有時我會一連數小時凝視鏡子,我不是在看我的臉,而是在搜索我的眼睛,企圖尋找靈魂與身體表情之間的關係。大部份時候,我的臉與我的靈魂之間沒有任何關連,眼睛除外。 

    上述這些話顯示威廉絲的確有「自我」與「客體」的概念,可是互動的刺激超載讓她無法同時處理「自我與客體」的關係,即便她自己的臉對她來說,都顯得過於複雜。相較之下,肢體語言就容易理解得多,難怪動物多使用肢體語言,也難怪罹患奧斯帕格症候群的葛蘭汀曾說,她比較能夠理解牛,反而不能理解人。

    (二)不能明白我所看到的

        我避免正視別人是因為我覺得五官沒有意義,有時我看著一個人的眼睛,或者摸著一個人的鼻子,突然發現它們是屬於這個人的一部份,真的很震 驚。另外一個麻煩是如果我看著別人的臉,就會開始模仿他的表情動作(別人龐大的存在佔據她的自我),此時我的身體就像脫韁野馬,不聽我的指揮,好像對方控制了我的身體,這讓我很困擾,對方也覺得很不舒服。

        我雖然無法理解別人臉部表情的意思,卻能夠感受它的整體變化,五官表情不協調,就像唱歌突兀走調一樣,總是令我吃驚。我不知道某種表情代表何種情緒,卻會分辨這個人的表情是否忠於自己,還是他的靈魂被困在身體裡,無法表達自己的感情。

        這是兩種不同的認知系統,正常人仰賴「解釋」,我則仰賴系統化的感覺。我認為「感覺系統」其實是先於「解釋系統」的,能夠充分掌握「感覺系統」,「解釋系統」就變得多餘。譬如,我不用看一個人的臉,從腳步聲就可以判斷他的情緒,步履節奏凌亂顯示這個人乖僻或反覆無常;相對的,臉部表情充滿遮掩狡飾,並不真實。同樣的,聲音也比較真實,聲調、節奏、速度、力度與高低都能反映真實情緒。我認為這也是動物辨識人類情緒的方法。

    薩克斯曾說,奧斯帕格症候群患者葛蘭汀覺得與動物相處,比跟人類相處更能溝通情感

    威廉絲可能也覺得人的臉透露太多矛盾的表情。她說:

        你問我和人們相處,是否有臉部表情互動?答案是沒有。我的臉和正常人不一樣,正常人的臉會持續性展露表情,我的臉卻像是歷經掙扎,才「爆出」表情,因為我無法全方位處理訊息,必須從一個訊息處理系統轉化到另一個訊息處理系統,管得了情緒,就管不了表情。正因為如此,我看正常人的臉部表情,也會覺得它們浮動變化得厲害。我與常人相處無所謂「表情互動」,人們對我做出表情,就好像把球拋向牆壁,球會自己彈回來,而不是我把它擲回去的。

        人們與我相處,覺得不自在,因為他們從我身上得不到預期的反應。我也覺得與人相處,非常辛苦,通常我只是靜靜站在那兒,極力忍耐他們的談話,有時我根本不在乎,聽一聽就轉身離開。我必須不時提醒自己這種行為會讓對方難堪,有時卻無法壓抑自己。我覺得人們淨講些廢話,和我當時的情境毫不相干。

    威廉絲曾提到親吻時,覺得自己的心並不在身體裡面,因此一點感覺都沒有。我在信中問她,當時她的心究竟在哪裡?


                                                                       Donna Williams的著名傳記。

        大部份時候,我無法感覺身、心是一體的東西,或許是我的感覺系統突然關閉了,讓我認為自己的身體是外來物體,無法產生聯繫感。有時我望著鏡中的影像,好像可以在眼睛裡找到自我,有時卻是感覺、理智各自運作,它們會互相關閉對方的系統。

        只因為別人的存在過於龐大,就因此失去自我,對自己毫無控制,這種感覺很悲哀。這就好像一台功能受損的收音機,無法調節音量,只能開與關。

        幸運的是,我的先生也是自閉症者,對我而言,他不是「旁人」,而是我的另一個存在,與他互動,就像在跟自己對話,他是我的「外在存在」。這種關係有好有壞,有時我陷入極端自虐的情緒,會不由自主地指使他做東做西,彷若他是我的身體。他對我也一樣,有時把我當作他的另一個自我,自己與自己對話。當我們處於人群中,會緊緊搜尋對方,用對方的存在來抑制被淹沒的危機感。我們不一定要對方緊跟在身旁,只要看得到對方的眼睛就行,我們的眼睛未必表達出任何情感,相反的,它們只是一潭清水,互相映照出對方的存在,如此而已。

    透過人際互動,一個人可以更了解自己,但是自閉症患者只能忍受尊重他們、肯給他們空間的「別人」。(15)根據威廉絲的說法,自閉症者之間也能四目相望,雖然他們的眼睛未必透露任何情感,畢竟還是與凝視鏡中影像不同。威廉絲與保羅相識不久,保羅就叫她用布幕把鏡子遮起來,不要老是在鏡中尋求自我,而要勇敢踏入外在世界。保羅說:「鏡中人只是光影的反射,它不是你。」

    我在寫給威廉絲的信中問道:她的臉部表情是自然流露,還是刻意控制?

        有時我能感受自己的表情與內在情緒是一致的,但這種一致性往往瞬間即逝,面對這種狀況,我必須刻意把表情擺在臉上。多數時候,我的表情與內在情緒是毫無關連的。我學習儲存了許多表情,像放在倉庫裡的面具一樣,視狀況需要,選擇合適的面具戴上。我不認為這些面具是刻意欺騙,而是我放棄對抗,消極性的保護自己。(何穎怡語:現在你明白禹英禑的鏡子為何貼了一系列表情圖。)

    我問她:臉和自我的關係,以及臉部表情與相互注視的溝通功能。

        當然,凝視可以擄獲人心,但前提是這個人的眼神必須誠懇、忠於自我。很多人的眼睛毫無生氣,一點都不誠懇。

        在我來看,臉和自我之間是沒有關連的。許多人的臉聽命腦部指揮,做出違背內在情感的虛假表情,唯有心靈控制了腦袋,臉和自我之間才不會出現悖離。

    法國哲學家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說:我們在別人的臉上,看到了自我的存在。她是否同意?

        如果我真的能在別人的臉上看到自己的存在,我願意擁抱梅洛龐蒂的論點。不幸的是,我在別人的表情裡看不到自己,只看到令我窒息的虛假與狡飾,更加淹沒了我的存在感。我就像燃燒殆盡的火焰,掙扎地想要表露真正的自我,卻已筋疲力盡,放棄希望。

    威廉絲曾在書裡提到自閉症患者會關閉感覺系統,好似腦袋裡空無一人,我很好奇他們是主動關閉感覺系統嗎?

        你或許認為我可以主動關閉系統,其實不是的,它是腦部承載不了刺激負荷後的自行調適,而非心靈主觀意願的產物。換言之,自閉症是神經性的障礙,而非心理疾病。我曾經說過「我雖然罹患自閉症,但自閉症不是我的全部,我也不等於自閉症」,罹患自閉症就像感染了病毒,它雖然改變、控制了我的生活,但我的心靈依然是完整的。

        在我尚未配戴亞林鏡片(Irlen lense)前,我無法認得一個人的臉,我的臉對我來說,只是一些圖形與片斷,好像一片片拼圖一樣。有時我會跟某人繼續前一天未完的談話,只因為這個人的頭髮或者鬍子長得像前日與我談話的人,當對方說我搞錯人時,我真是大吃一驚。即便在我的夢境裡,人的臉也都無法辨識,我畫作裡的所有人物全都背轉著身子,看不見他們的臉。(亞林鏡片是一種特殊眼鏡,可以過濾多餘的視覺訊息,減低自閉症患者的視覺負荷,讓他們視線內的影像比較凝聚。)

                                                 Irlen 鏡片

        對我而言,片斷破碎的臉不具有任何意義,我只能在眼睛裡尋找到一個人的誠意。即便如此,我看人的眼睛,也是一次只能看一隻,沒法兩隻眼睛一起看。

    威廉絲接著探討為什麼自閉症患者無法雙向溝通,以及她為什麼認為「心智理論」並不適用於自閉症。

      自閉症患者處理訊息是單一化的,雙向溝通卻需要同時處理「別人」與「自我」的訊息,即便一個自閉症患者有能力表達自我,但是他在表達自我時,便無法處理對方給他的訊息。「心智理論」認為自閉症患者缺乏一套認知理解別人的系統,我認為自閉症患者的障礙其實是來自訊息處理的困難,以及訊息超載時,認知系統會自動切換。

        以我自己的經驗來說,我的訊息處理系統有缺陷,不管是訊息的處理、評估、觀察、理解、反應或自我反饋,統統慢半拍,以致訊息變成沒有意義的片片斷斷。這是腦部的感覺與認知系統出了問題,心智並沒有毛病。換言之,自閉症是神經性疾病,而非心理異常。我認為腦不等於心,也不等於自我,腦部對事物並無特殊好惡,它只會單純地針對刺激反應,不在乎你的喜好、感覺,也無視它的反應令你畏懼、無法表達自我、產生人際障礙。

    最後,威廉絲談到「身」、「心」無法合一的困擾,她認為唯有透過藝術創作,才能真正感受「完整的自我」。

        直到現在我仍不覺得我活在我的身體裡,偶爾我會有身心合一的完整感,但這種時刻並不多,多數時候,我覺得自己是活在潛意識裡,只有透過藝術創作(寫作、繪畫與音樂),才能真正呈現自我。現在我把大部份的時間花在創作上,盡量只跟我受得了的人相處。雖然我的心靈無法控制我的身體,必須一輩子與自閉症為伍,但是只要想到許多自閉症患者比我嚴重,完全無法表達自己,我就不再抱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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